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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兆先进门之后,坐着软椅的林茂青也由两个同窗抬了进来。
林茂青歉意地对几个人拱一拱手,随后,视线定格在石婉婷脸上。
二十板子打在身上,出不了人命,却会让人一两个月下不了床。
林茂青虽说现在不比以前,可官职再小,那也是朝廷的命官。他这种人,早先连被廷杖的准备都做好了,但绝不曾想过被哪个官员闺秀赏一通板子——被皇帝打,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荣耀;被官员甚至女子打,便是他这种文人的奇耻大辱。
“石大小姐怎么来了此处?”林茂青敷衍地对她拱一拱手,“是来求唐夫人帮你压下流言蜚语,还是误会了唐夫人什么事?”
石婉婷意识到他进门,心里恨到了极点,她收了泪,双眼似要喷出火来,语声却很轻:“是你与人胡说八道的?”
“这话从何而起?”林茂青讽刺地笑了,“我的好友、同窗说话向来都很有分寸,绝不会冤枉你一句。”
“是,我遇人不淑,该自认倒霉。”石婉婷缓步走向他,“可我早就说过,与你恩断义绝!”
林茂青两个同窗向前一步,一左一右把人护住,其中一个嗤笑道:“既然与人恩断义绝,林年兄怎么会大半夜的走着进石府、躺着回到家?他身上的伤,难道是自己磕碰出来的不成?”
“他自己找到石府的!”石婉婷只死死地盯着林茂青,“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当日我就该活活打死他!”
厉阁老越听脸色越难看,偷眼打量梁湛一眼,见对方已是微微蹙眉,连忙呵斥石婉婷:“石大小姐慎言!说什么之前,总要想想你的兄长!”又分外恼火地看住林茂青,“你是数年寒窗苦读考取了功名的文人,说话更要三思,怎能与一个女子当众置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茂青回望着厉阁老,眼神无一丝怯懦,“厉阁老放心,晚生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没什么好斟酌的。”他用下巴点一点石婉婷,“年前,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一味求着我快些娶她过门,可我实在是瞧不上她的品行,当面告诉过她,我宁可终身不娶,也不会娶她这样的一个人。先前对她侧目,是我瞎了眼。”
这些话对于他自己、对于事态,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并非假话。
石婉婷听了,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消消气,都消消气。”厉阁老语气转为和蔼,“你们两个都一样,不要因为一时的不快,结下一生的仇怨。刚一见面就这样可不妥。程阁老、杨阁老、石大人和锦衣卫陆大人稍后也会前来——是侯爷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请四位大人也来旁听。你们听我的,不要心急,喝杯茶,冷静冷静,把事情理清楚,等四位大人帮你们做主。”
哥哥也要前来,这一点让石婉婷完全冷静下来。看唐修衡的意思,说不定会跟哥哥算总账,那么,石家还有没有前程,全在今日。她的事情比起家门,是微末小事。
林茂青听得程阁老要来,立时有些打怵。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好几年,怎么会一点儿情分都没有。更何况,程阁老从不曾亏欠他什么。
对石婉婷,他是已经要被她气疯了,打定了主意跟她犯浑到底,破罐破摔。
可对程阁老,他就不能昧着良心行事了。
对,就像他说过的,政见与人性是两回事,他不能泯灭良知,不能够没有丝毫愧意。
他瞥一眼厉阁老,想到对方的打算,又不免担心地看了唐修衡一眼。
其实他在整件事情当中,只是个跑腿的小卒子:说服几个好友,上奏本弹劾唐修衡,有了几个后生起头,厉阁老手里的一众言官才会闻风而动。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儿真能提上日程,因为石楠才是关键,他先前并不认为石楠真能被厉阁老牵着鼻子走。
但看清楚石婉婷的品行之后,他已做不到以前的乐观看待。
如果石楠过来之后,当众发难,径自提及弹劾唐修衡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到那时,他是不是就要坐视一代名将平白被人污蔑,卷入天大的漩涡之中?
思及此,林茂青深凝了厉阁老一眼,第一次慎重地反思这件事。
先前厉阁老说有几个人私底下找到了他,痛诉唐修衡早年用百姓人头充军功的罪行,他自心底并不怎么相信,但事情又不是他能压下去的。又说事情闹到明面上也没坏处,反正到时候清者自清,闹一阵也就过去了。
而到了如今呢?厉阁老摆明了是有心利用石楠,给出过的借口是只要石楠肯出面,那就说明唐修衡有罪,石楠若是如何都不肯,那弹劾唐修衡的事情便不需再提——对石楠所做一切,只是试探的意思。
一步一步的,林茂青被厉阁老牵着鼻子走到了现在,加上自己也想在这期间于公于私于都谋得好处,已经被绕晕,忘了初衷。
思及此,林茂青望向厉阁老,冷笑一声,“晚生有什么好冷静的?如今算是看不开,也算是将三两件事都看开了。该做的,我正在做;不该做的、搁置的,再不会染指。”
厉阁老拧了眉。林茂青暗指的是什么,他一听就有数了。如果是这样,那他是不是完全能够合情合理地怀疑,林茂青已经被唐修衡收买了?
梁湛亦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唐修衡、林茂青。
阿魏拿着一本书转回来,送到唐修衡手里。书里夹着一些东西,都是厉阁老掌握的石楠的把柄,从厉阁老的密室之中取出来的。
除去行贿厉阁老的字据,还有提携三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到了京卫指挥使司。
官员行差踏错,便会引发一系列的过错。例如行贿:行贿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如果一直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那么日子就算糟心一些,也能忍受。逼着人走捷径逃离的困境,绝大多数是拮据与磕磕绊绊并存。
三万两银子,石楠的近亲远亲拿得出来与否,在当时都不可能借给他们兄妹;石楠的好友都与唐修衡无话不谈;来银子最快的方式,是受贿——厉阁老让他行贿,也一定在同时安排好了给他行贿的人。
谁给石楠行贿,不需关心了,那种人总不可能跳出来承认。
让唐修衡最为光火的是石楠提携的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有一个是厉阁老的表侄,是个纨绔子弟,生平最擅长的是犯浑、偷闲躲懒。但是到了石楠手里,官职照样得了晋升。另外两个情形也是大同小异。
如果说行贿的事情是一念之差,那么这种事又算什么?
京卫指挥使司是京城的命脉之一,石楠竟允许有人在这样的地方浑水摸鱼。
这几日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把石楠扒皮抽筋。
在一刻,手里握着的东西,是他的耻辱。他得去缓一缓,不然一定会失控。
他将手里的书卷起来,起身向外,对黎兆先道:“我去换身衣服。”
黎兆先颔首一笑。
琴书端着为黎兆先准备的茶点进门来。薇珑起身接过,亲自送到父亲手边,随即自然而然地站在一旁,低声说话。
父女两个一问一答,黎兆先做到了心里有数。果然,事情与他预料的相仿。
梁湛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薇珑身上。
他知道,此事最重要的,应该是委婉地点拨厉阁老几句,但是做不到。
他看得出,她过得十分如意,唐修衡对她的保护、呵护之心,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这女子,是他该放下的,亦是做不到。
一刻钟之后,陆开林到了。洗漱更衣完毕的唐修衡返回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程阁老、杨阁老先后脚来到唐府。
石楠是最后一个到的。
一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哭得眼睛红肿的石婉婷,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面上什么都没说。
陆开林对黎兆先、梁湛和程阁老一笑,道:“唐侯爷让我过来的目的,是将所见所闻记在心里,几时有人甚至圣上问起,我也能及时回话。”
梁湛不说话。
黎兆先颔首一笑。
程阁老说道:“理当如此。眼前的事,便交给陆大人吧?”语毕,看向唐修衡。
唐修衡颔首。
陆开林先后向薇珑、石婉婷发问,石婉婷虽然吞吞吐吐的,终归是也将事情说清楚了。
陆开林便又对林茂青道:“凡事都要有个原因,你说来听听。”
林茂青将该隐瞒的瞒下,真假混杂地说起原委:“两三个月之前,我与石大小姐结缘,有一段日子,对她倾心,写过书信,送过几样东西给她。后来心意改变,是因为她性情古怪,好端端地就耍大小姐脾气,加上又清楚她贪慕虚荣,惹得与黎王府、唐府传出了闲话——就是厉夫人曾经对人说起过的那些事。我自认受不了这样的人,便敬而远之。
“我降职外放的事情,诸位大人都知道,应该开春儿就动身离京。我想着,好歹相识一场,总该去跟她道个别。没想到,她竟一门心思要嫁我,兴许还是因为厉夫人那档子事儿吧。我自然是打心底不同意,她竟百般要挟恫吓。
“对她没了那份心思,我就格外受不了她对我颐指气使的样子,说话也就不大中听了,但也是实话,我绝不会娶她这样品行不端、心思歹毒的女子为妻。
“之后……她恼羞成怒,命人重打了我二十大板。
“这样的奇耻大辱,我要是不予计较,还活着做什么?
“便这样,同窗好友问起的时候,我就照实说了。他们听了很是气愤,春节与亲朋好友相见时,便告诉了外人。他们也是好心,意在提醒别家子弟离石大小姐远一些,我这前车之鉴可是血淋淋地摆着呢。
“见到我的时候,他们也担心我会因为他们传出去的话惹来祸患,我跟他们说没事,不但不会怪他们多话,还要感谢他们仗义执言,为我出了一口气。”
在他讲述期间,石婉婷几次想出声打断,都被陆开林与唐修衡锋利的视线阻止了。
陆开林听完之后,哭笑不得。男女之间走到这个地步,真就不如不曾相识。他示意石婉婷,“你说吧。”
石婉婷身形气得有些发抖了,语声亦是:“是你要挟我见你的!这件事,你敢发誓否认?”
“我见你,只是跟你辞行。”林茂青到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语气平缓,“莫非是我伤重之下脑子也不清楚了?我忘了什么事?还请石大小姐提醒。”
“……”石婉婷被戳到了痛处。林茂青是用哥哥的安危要挟她见面的,而这些,又怎么能是她当众说出的?这一点不能提,正如林茂青写给她的最后那封信。
她低下头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落。
陆开林等了片刻,见石婉婷再也没话好说,道:“这件事,就算理清楚了吧?石大小姐找到唐府来质问唐夫人,是误会了唐夫人;满城风雨因你林茂青而起,这种事……还真是少见。”
梁湛缓缓地接道:“可是,事情到了这地步,我能否怀疑,林茂青是受了唐府唆使才这般行事?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林茂青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薇珑语气凉凉的,“王爷也说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如果由王爷来做,会做的这样明显么?找戏班子编一出戏,找说书先生编一节评书,找一些街头百姓、小贩,传扬的速度怕是要更快一些吧?见识过去年皇室里的种种是非的人,想不着痕迹地把此事闹大,都不在话下。唐家为何要舍易求难?”
杨阁老性子耿直,闻言当即颔首,“这倒是。林茂青现在的职位再低,也是官员,他的同窗好友也大多有功名或官职在身——只为了让一个女子身败名裂,便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谁傻了不成?事情牵连到这么多人,只善后就需要花多少心思?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开门就给自己找麻烦。”说完所思所想,总结道,“端王爷多虑了。”
林茂青的一个同窗道:“这件事,我们就是看不惯石家仗势欺人、羞辱林年兄,说了些实话而已。与别人无关。况且查证起来很容易,话都是我们几个传出去的,我们想赖别人都赖不成。”
梁湛笑了笑,“那好。我也就省些力气,不再试图大事化小。”
黎兆先轻轻一笑,“我倒是没看出来,端王是喜欢大事化小的人。”
梁湛笑容温和,“我却是一直晓得,黎王爷爱女心切。有句话叫关心则乱,但愿王爷日后不会如此。”
黎兆先颔首道:“的确,我最重视血脉亲情。人要是连至亲都能漠视,真就是白来世间这一遭。”
两人看似风轻云淡的谈笑间,锋芒暗藏。
唐修衡转头凝视着石楠。
石楠站起身来,“侯爷。”
唐修衡现在看到石楠,比看到梁湛的火气还大,语气不自觉得变得冷酷,“给我个交代。”
石楠低声道:“舍妹行差踏错,无可否认,我一定会从重惩戒她。”他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
“何为从重惩戒?”唐修衡缓声道,“令妹的罪名,是犯口舌、栽赃污蔑内人,还是上门来打我唐修衡的脸?”
“这这这……”厉阁老站起身来,“侯爷这话严重了,实在言重了……”
唐修衡转头看着厉阁老,心头火起,“唐府并不想让石大小姐进门,是端王、你和你的门生把她带进门来,一定要内人出来与她对质;你落座之后,与端王话里话外都有误会内人的意思;到此刻为止,你与端王一再为石大小姐打圆场、讲情。”他霍然起身,背着手逼近厉阁老,“我唐家到底是吃天家俸禄的官家门第,还是任由你随意踏足说三道四见风使舵的茶肆酒楼菜市口?”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厉阁老看着他灿若寒星的眸子闪烁出近乎妖异的光芒,感受到他身上越来越森寒可怖的气势,一时间张口结舌,恐惧自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厉阁老不自主地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座椅。他扑通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唐修衡到他面前站定,敛目睨着他,冷声质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没有,没有……”厉阁老频频摇头,讷讷否认。眼前年轻人身上的气息交织着淡淡清苦味与酒味,那酒味让他回想起唐修衡初回来时的一身酒气——没少喝酒,心里又不痛快……清醒的时候,把人逼得要发狂发疯都不少见,此刻……他开始担心自己这条命了。
唐修衡警告道:“闭上嘴。少说话。”
厉阁老点头,脖颈显得有些僵硬。
唐修衡转回去落座,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对石楠道:“你若是我,有没有可能怀疑,端王一行人是被令妹引来寻衅滋事的?到唐家这般行事的人,不会多——遇到一个,我就整治一个。杀一儆百。”
杨阁老抬手抹了抹额头。正过年呢,唐修衡却是百无禁忌,一身的煞气,杀字随口就来。
程阁老则是面含微笑。他挺愿意看到唐修衡这一面的。这年轻人的活法,是他年轻时做不到的。
石楠后退一步,跪倒在唐修衡面前,“舍妹是我管教不严之故,我们兄妹二人都对不起侯爷和夫人。”
唐修衡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甭废话。给交代。”
“侯爷、夫人,我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石婉婷软软地跪倒在地,分别向夫妻二人磕头。
薇珑望着石婉婷,眼中、心里再无一丝怜悯。在对方踏进唐府那一刻起,就是个不相干的人了。至于此刻,她什么都不需说——在场众人也一样,没有谁能让唐修衡从轻发落石婉婷。
他失去耐心了,已彻底被激怒。
石婉婷低声道:“侯爷、夫人,我明日就落发遁入空门——如果还有庵堂肯收留。不论怎样,我会远离红尘,不会再惹谁不快。”
她已经声名狼藉,出路只有出家或自尽。不然的话,她会害得哥哥处境更危险,自己怕是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处境。
“姑且信你一次。”唐修衡用下巴点一点门口,“出去。即刻离开。”
“是。”石婉婷再对他与薇珑深深一拜,缓步走出门去。
唐修衡将手边的那本书抛到石楠跟前,“看看里面的东西。该你了。”
石楠手势缓慢地捡起那本书,随手一翻,便翻到了夹着行贿字据的地方。
他闭了闭眼,双手将书籍交还给唐修衡,“还请侯爷继续帮我费心保管。”待阿魏接过转交给唐修衡,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折,“这是我给侯爷的交代。”
唐修衡凝视着他,视线似是在审视他,又像是将他穿透,看着他背后的虚无。
他唇角上扬,笑意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时只有三千来字,没写完石婉婷的部分,怕你们拍我,就拖到现在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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