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起伏的山岭覆满积雪,与半空中一动不动的冷云遥相呼应。元宝京站在山洞前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脚上的厚靴子没能隔住大山蕴藏的寒气。
刚刚做完那样一件扬名的事,可他感觉不到激动,也感觉不到复辟的希望。那像是一件精心策划的大事,又像一场无聊的闹剧。他筹备时紧张,现在却只能感到内心仍然是无边无际的灰色,像满天的冻云,沉沉的拨不开。
怪石参差的洞口仅容两三人并肩站立,内部却宽敞,地面还算平坦,缓缓的下坡向深处蔓延。山洞腹中燃着篝火,远远近近散坐着十几个人。可他不想缩回山洞里,他想看着那冻云,找到一线透出光亮的痕迹。
“放心吧,没人能找到这里。”身形枯瘦的老人悠然地吸着烟斗,展开写满血字的破布。山洞的回音放大了他干涩沙哑的话语:“按上面说的,弘辉皇帝确实留下一笔复国的巨资。”
那块破布在他干柴似的的手指间来回翻动,元宝京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血书掉入火堆。老人干笑一声:“我劝你别信。你知道你老哥是什么样的人。元宝钧心中,他就是大昱,他死的一刻大昱也没了。他怎么可能善解人意留一笔钱,帮别人当皇帝?”
他将破布随便抛向元宝京,“宝藏的故事,每个朝代、每个国家灭亡之际都有。我们收费很贵,你还是别浪费忠臣们捐出来的钱,去干寻宝这么无聊的事。”
元宝京向他疾走几步,紧张地接住血书,炯炯目光逼视老人。“弘辉皇帝的临终血书上,只留着最可靠的心腹之名。这不能造假。尤其你的名字,没几个人知道。”
老人干笑了几声,“如果那真是他临终血书,难为他能想起我,带给我一桩好生意——五千大新银元宝,第一个月。以后看情况。一块也不能少。”
“堂堂的芦庭统领,居然变成一个谈钱的杀手?”
老人微微笑着吐出一个烟圈,说:“我曾经无私过。为大昱,为朝廷,为皇上,从不谈我需要什么,只问需要我干什么。”他鼻孔里喷出两道烟,像是自嘲。“过了很久,我才在这个世上学会——所有稳定的关系必须是求与予对等,任何人把自己放在不对等的位置上,活该被看低、一无所有,落到被抛弃。”
“五千银元宝,就是你的价值?我的价值?”
“是行动的价值。”老人磕了磕烟袋,在身上摸来摸去找烟丝,琐碎的动作跟这年纪别的老人没差别。“我不贪婪,也愿意拯救国家。但我再也不是芦庭统领,再也不会轻视自己的性命、弟兄的性命,去换你们过得安稳。接受我的开价,或者找别人。”
元宝京的眼神充满冰冷的愤怒,几乎是低声嘶吼:“梅庭、桂庭的人,难道都死绝了吗?”
老人不慌不忙地一边换烟丝一边说:“三年前梅庭领命,刺杀罗素伦林朗,二十七个人从此全消失。桂庭也跟我们一样,亡国之后在刀口上讨生路。可惜几个月前运气不好,撞上妙高山人,大概有三五个人生还,不知流落何处。芷庭死得最早,你比我清楚,保你出京的路上全队覆没。就我所知,四庭只有我们全员都在。这种实力只要五千银元宝,实在不贵。”他说着从屁股下面扯了一块纸,去篝火中引燃。
纸上画着很简陋的肖像,类似的通缉令还有一厚沓。他带人清理杨村时特意揭下来,说这种纸特别好燃,当引纸最好用了。老人就着通缉令上变焦的脸孔点燃烟斗,又惬意地吸起来。
芦庭的精英,不仅擅长动手,也擅长动脑。与元宝京碰头的当天,他们稍稍合计,就想到利用地方官的死,做出妙高山人围城的假象,既可以趁乱运出城里的火铳,还可以闯出这支复辟新势力的名声。老人胸有成竹,说:“我跟妙高山人交过手。他们杀官,不是这种低调的做法。利用这机会,让北方的老顽固们知道弘熙皇帝元宝京还活着。名单上的人如果还有幸存,知道去哪儿找你。”
然而缺人。得知元宝京曾在杨村差点被劫杀,芦庭杀手们什么也没说,分成三队,第一队快马来回绑来几十名吓得发抖的人——正是杨村的村民,有汤饼铺老板,也有旅店伙计。为首的中年看见芦庭头领,又慌又怕,“老芦,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什么地方惹了你?”老人吸着烟斗说:“你们整村开黑店,地里那臭气早就熏得我恶心。现如今这世道,当官的管不好,可不就得我们互相管一管嘛。”
元宝京不知他们抓起杨村的人来做什么。只见另外一队弄来一车妙高山人常穿的白衣,还有营帐、旗杆,甚至还有一具投石机。第三队人最少,却不知从哪里拉来近百名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那些男女默不作声穿起白衣,很熟练地搭起妙高山人的帐篷。元宝京满心诧异,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路。
老人说:“这都是曾经被妙高山人抓去当信徒的老百姓,从魔头手下逃出来,却无家可归——家乡要么被魔头毁了,要么地方官挂出悬赏,参加过妙高山人的一律死罪。他们回去死路一条。人生在世就剩一条命,只好卖命,哪里打仗去哪里混口饭吃。恰好前不久,大新大羲鏖战一场,附近还有不少这种人。”
“那他们到底是替大新卖命,还是为大羲打仗?”
“这有什么要紧?跟着管饭的队伍打就是了。打散了,就这样凑一凑,也不问之前谁是替谁打,反正大家混起来人多,方便再找个主家。”
元宝京听得悚然变色,老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担心。真打仗,我不会找这种人,战力不行而且随时准备跑,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主要呢,你这趟不是拼命的买卖,他们便宜得很,耗上三五天也花不了你多少钱。”
那些男女到底是加入过妙高山人,行动起来有板有眼。老人乐呵呵看着他们在城外搭营帐、组队巡逻,说:“你看,这乱世里面,不用逼不用教,他们都知道,必须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变成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不仅会搭帐篷巡逻,还懂得怎样以少扮多。元宝京问起来才知道,妙高山人经常使这种把戏,练得多了自然有经验,倒也不是这帮人自己想出来的。这把戏竟真唬得县城里的火炮严阵以待,浪费不少弹药。
围城最后一晚,如同老人的观测,后半夜起了风。老人坐在钱箱上同雇来的人结算时,芦庭杀手们穿起白衣,让杨村的土匪们在假营地中跑。土匪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可是被芦庭杀手们从容地拿来练了枪法。打完了匪类,他们又对空打了一阵,让那噼噼啪啪的声响蔓延。
其他穿着白衣的男男女女一边等着领钱,一边站在旁边配合地大呼小叫,喊着打打杀杀的口号,那么投入,不知道是因为即将到手的钱,还是因为在这种气氛中感到自在。元宝京觉得,他们看着那些土匪时,带着少许鄙夷,似乎同是杀人,但他们比土匪要高尚很多。
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领了钱之后满心期待地问老人:“你们就干这一场?我除了扎帐篷,也会使刀、射箭、打火铳。你还没见过我跑的有多快——火铳都打不中我!”老人温和地含笑拍拍少年的肩膀,说:“年轻人,以后这世界太平,用得着你的地方多呢!好好活着。”少年便显出失望的神色,“以后?我哪儿管得了以后。”
芦庭的人清点土匪尸体。元宝京曾有一次见过贩酒的商贩清点酒坛,数完之后吆喝“够啦”——芦庭的杀手们点尸体也是一样的口气和神态。他们擦干净刀刃,就把这群歹徒彻底忘了,聚在一起讨论新火铳的用法。元宝京问他们为什么要做到这地步,他们耸耸肩说:“你出钱了。”
人不能随时随地,凭突然想起来的理由,绑来一群人当靶子。即使那群人是土匪。不能突然想到“为了钱没有什么人不能杀”,于是就杀了。元宝京说完,换来三十张脸上的冷笑。
“庞山王,你是真不知道我们芦庭以前干什么,还是贵人多忘事给忘了?”名为谷雨的女暗杀者字字尖酸。
元宝京瑟瑟地想起他哥哥曾经说过:每个国家都有两块基石,一块叫高尚的理想,一块叫残酷的行动。嚷些好听的道理就能守住天下?别骗自己了。
四庭就是弘辉皇帝的另一块基石。老人看着元宝京别扭的神情,慈祥地微笑,磕了磕烟斗,说:“杀人其实一点都不难。吩咐别人去做,就更简单。只要一声令下,头疼的事和人就消失了。你哥哥刚登基那会儿,还有些抗拒,良心不安,但几次下令之后,他就深深爱上这种解法,再也不费劲去琢磨别的。”
三十个人策划出一千人的假象,证明曾经居四庭之首的芦庭暗杀者,的确值一笔好价钱。然而元宝京看着他们在焦土上树立大昱的旗帜,心中没有产生一丝豪情,没有感到这是辉煌的第一步,没有感到他的大昱与他更加接近。
离开县城之后,他们退入深山,探讨下一步。新一天的太阳仍然躲在乌云之后,洞里的寒意直刺得元宝京骨子里发冷。
他找到的不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是孤注一掷,而他们只是为了钱。这样走下去是走不通的,可是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
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他想起金舜英,还有她说过的那句话:要不你——算了吧。
元宝京打个哆嗦,失神地向燃烧的篝火靠近,感到那温暖的火也无法燃起他的热情。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块血书,那是他寄托的最后一线希望。他还不能绝望,不能在这里放弃。
火堆旁的老人吸着烟斗,好言好语同昔日的庞山王闲聊:“战乱每长一天,就有无数新的牺牲,滋生无数新痛苦新仇恨。上至天王们,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都有高尚、悲伤的动机去憎恨,每个人都有恨不得杀死的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杀戮。这种时候,当然有许多残酷的行业应运而生——新时代嘛,老行当无处逢生,新行业才是大势所趋。打劫的土匪、卖命的佣兵,还有我们这种一揽子包办各类复仇的杀手——杀人这行当里,也分三六九等。天下做这个的人多了,不止我们一家,不过我自信不会有谁做得更好。”
他嘴角的皱纹里堆满挖苦,“天底下只有我们,是前朝皇帝亲手创办的老字号,几十年的经验。”元宝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住地摇头说:“五千大新元宝?大新元宝?”
“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打算在大新地盘上多呆一阵子。”老人咂着嘴想起一事,冲山洞内一指,“这批火铳算是定金。我看得出来,这种东西你以后还会有的。”
元宝京的嘴角抽了抽,“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了呢?”
老人磕着烟斗,严肃地说:“到那天,你和家破人亡、流浪卖命的人没区别。想活下去,就得找个谋生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