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岚(2)(1 / 1)

“那年琅霄宫快要修成。我们家靠它做了十几年木材生意,就快要结束。我爹最后一次去极北之处打理木材。我从来没有去过,缠着我娘带我北上。快要到达时,我们途径一处村庄,看见十几个少年殴打一个男孩。原来被打的是个楚狄赫男孩,射伤一只獐子,一路追到少年们的村庄。獐子死在村里,他们为争那头獐子打起来。”

那些她一直不愿意回想的过去,让她愤怒的往事,现在要亲口说出来。即使过去这些年,秋岚的口吻还是无法平静。

“姑且不说那獐子应该归谁,那样往死里打人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所以我带着仆人过去,赶走了那些少年。男孩儿已经快断气了。我们救下他之后,在路边一个土地庙里休息。

“当天晚上,成群结队的人围住土地庙,要我们交出男孩。原来是少年们的同村,说蛮子打伤他们村里的孩子。我娘好言相劝,却被他们一棍打破了头。家仆们当下和那些村民大声争执。村民人多,冲进土地庙,将男孩儿拖出去吊死了。我们的家仆也被他们打伤。

“我娘说愿意给他们钱,可是他们不需要钱。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带的村庄和楚狄赫人抢夺森林。他们需要人怕他们,知道他们不好惹,不敢在他们的地盘上挑衅他们的权威。我家仆人被吊死。我娘被玷污。残忍而且毫无道理。但他们说这就是自甘与蛮夷为伍的下场。

“保姆趁他们还没动手的时候,把我藏在附近一棵树上。可是他们没有忘记这家人带着一个女儿,四处找我。”

室内很热,但秋岚苍白的面孔完全失去血色,身体扑簌簌发抖,像要被回忆的暴风雪冻僵。谢雨娇在床上艰难转身,美丽的眼睛瞪大了,惊骇而怜悯地望向昔日好友。

“我娘夺下一把刀自杀了。”秋岚提起那一幕,嘶哑的喉咙里嗤嗤喘气,过了几分钟逐渐平息,看着谢雨娇的眼睛,木然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和你遇到的一样。”谢雨娇的脸色霎时苍白,发抖的双手紧紧按住秋岚攥在膝上的拳头。

“那些畜生对女人施暴,玷污女人、羞辱女人,直到她不堪蹂躏而死,他们开始摘她的戒指、镯子、金衣扣。我产生幻觉,觉得我娘变成一头死掉的獐子——她刚才还是一个人,转瞬,不再是一个人,任凭他们宰割,身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剥夺。摧毁一个人,只是那些畜生的娱乐。我预感到,这也是马上要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想到即便死了还要受到这种侮辱,我连要不要死都不知道了。幸好……有人救了我。来找男孩儿的楚狄赫人救了我。”

谢雨娇紧紧握住秋岚的手,但是咬着牙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秋岚的嘴唇,听她冷冷的声音讲述一连串悲剧。

“但是这件事情没有结束。地方官层层上报,不过内容和事实有些出入。强奸妇女、杀人行凶的变成了相邻辖地的楚狄赫人,他的辖地里都是良民。这样描述,他的考绩不受影响,方便升官。也许在他看来,这种解决方式最好吧。”秋岚冷笑说:“我的冤屈没有得到伸张。但我只是商人的女儿,我想要的正义,不存在于昱朝官员的眼里。那个狗官只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身为女子失去清白,何不效仿你的母亲?他居然还劝我父亲,说你是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不如成全令嫒烈女之名……他太小看我父亲的见识,也太小看商人的力量。”

她转目与雨娇对望,目光变得柔和。“父亲很悲愤,发誓要向那个村子报仇。就是那年,我被寄养到姑姑家,认识你。我父亲很快又去了北方,因为仍然有生意可做——他把火铳卖给楚狄赫人。

“楚狄赫人有几个分支,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举起反旗。即使手中只有一根牙签,他们也会和欺压他们的人死拼。我父亲卖给他们许多火铳,并且教他们如何使用,他们很快势不可挡。

“父亲成了背叛昱朝的叛徒。整个州悬赏他的人头,和他做过生意的商人们,被拉到闹市中用火铳射死——谁敢跟陈柳川做生意,自己先尝尝火铳的滋味。可是官府充公的家产都少得离奇,死者的钱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

“北方找不出不跟我们家做生意的人,也找不出对这种做法满意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昱朝。越来越多的地方,从地图上看还在昱朝的版图里,但已经没有一处,仍然属于昱朝。

“看到这结果,痛快吗?没有。国家应该是保护自己子民,让人为之自豪的地方。可我所在的国家,是自以为文明、自以为血脉高人一等,却只会用施暴证明自己力高一筹的地方。”秋岚说到这里,终于显露出微妙的温柔。“我们不再想着报复一个村庄——是时候让堕落的昱朝离开这块土地。”

“所以你想要变成楚狄赫人?”谢雨娇终于开始和她对话。

“我是陈秋岚,不需要变成任何人。”秋岚宁静地望着她,说:“从暴民手中救了我的,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教我不要羞愧、不要害怕、不要用屈辱禁锢自己。他说,我的不幸是遇到了歹徒,这不是我的污点。我很庆幸,救我的是一个楚狄赫人,他没有在我考虑生死的时候,劝我效仿我娘自杀。因为先听到他的话,先懂得他的道理,我才有勇气向昱朝昏官的荒唐言论啐一口唾沫。现在,我把这些话送给你。”

谢雨娇哀戚的面容里泛起艰涩的微笑。秋岚继续说:“我想要回报那个人,变成他的力量。所以我废寝忘食向鹤慢学习海兰尼塔的语言文字。鹤慢不知道我的经历,只知道我像发疯一样渴望学习,两年后他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教我。于是我去了海兰尼塔。”

“海兰……尼塔。”谢雨娇觉得不可思议。秋岚坚定地点头:“鹤慢给我们讲过的国家,造出火铳火炮,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武器的国家。”

“你去那里做什么?”

“学习制造火铳。”

“造……火铳!”谢雨娇吃惊地转头去望自己枕旁放置的武器,那个曾经抵住陈秋岚后脑的火器。

秋岚傲然地问:“你觉得凤章院是做什么的呢?”

“听说是教导皇家内眷。”

“教什么呢?”秋岚笑了,“天王的母亲,为大新奠定基业的舒木伦夫人,是个犯上作乱的女战士。楚狄赫人崇拜她,会听那套约束女人三从四德的废话吗?我看起来像是会讲那些废话的人吗?”

谢雨娇果断地摇头。

“大新的皇家内眷本身都是女战士,很清楚她们置身一场战争,打赢战争需要好武器。她们指挥作战的才能不如丈夫兄弟,但可以在别处出力。凤章院所做的,就是造出更强的兵器,保证她们能够掌握那种技术。”

秋岚停顿了一下,说:“我姐姐成亲、生子、癫狂的时候,我在海兰尼塔学习。你遇到不幸的时候,我还是在海兰尼塔学习。为了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更美好的国度,我没有看见你们的痛苦。”

谢雨娇的嘴角微微地抽起,什么也没说出来。秋岚用力握住她的手,严肃地说:“但是雨娇,以后我会一直在。我发誓,绝不会再让罪恶在我眼前,侮辱你损害你。连士玉、陈松海——一定要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也许不是今天、明天,但绝不会太远!”

谢雨娇似乎是被这番话感动,眼里泛起一星水光,“我原谅你,秋岚。我懂得你。”

两人泪目相对,彼此拥抱,可是并没有放声大哭,只觉得臂弯里的对方从未像今天起来这般伤痕累累,如此脆弱又如此勇敢。秋岚抹掉眼泪,坚定地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去哪里?”

“海兰尼塔。”秋岚郑重地提议:“海兰尼塔语言和文字,还有算术,你一直学得比我好,你学什么都比我好——大新需要你这样的人。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未来,为人生重新定义。”

她的话点亮了谢雨娇的眼睛,但几秒钟之后,那双眼睛就恢复冷静。谢雨娇抽出她紧握的手,平静地说:“不必了。你去追求你想要的吧,那看起来很好,是陈秋岚应该追求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追求的,不在海兰尼塔,也不在火铳里。”

她对还想劝说的秋岚连连摇头,美貌的面孔上绽放奇异的笑容。

“放心吧,我绝不会让罪恶再一次侮辱我。”

秋岚不肯放弃,但也看出来眼下是劝不动雨娇,起身说:“我会来看你,直到我启程的那一天。”

“不。不必再来了。陈女爵,我们这样的人,何必像寻常女子,在一件事上磨磨唧唧呢?”

谢雨娇平静地说:“你要传达的,我都明白了。你也应该明白——我可以靠你的同情离开这里,但不能靠你的同情,变成又一个你。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也许不是今天、明天,但不会太远。”

她的面庞有一层光芒,和过去很像,又有哪里不太一样。秋岚觉得,过去那个无往不利的少女有一部分回来了。但回来的是哪一部分,她说不清。无论如何,谢雨娇不会被凄惨的噩运摧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海兰尼塔——你改变主意,我随时等你。”她在谢雨娇的肩上轻拍一下,起身告辞。

苏家的男孩子正在外面房间帮忙换药罐。秋岚前脚跨出卧室,那小孩子就跟上她,一直跟到悦仙楼外。秋岚转身问:“苏墨君,你想干什么?”

墨君仰头望着她,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会吗?”

“会什么?”

“造火铳。”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学。”墨君毫不犹豫地答完,眼巴巴地问她:“能教我吗?”

“不行。”秋岚断然拒绝,懒得同小孩子废话,敷衍说:“你不会海兰尼塔语言文字,没办法学。”说完从侍从手里接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扬长而去。

墨君呆立了半晌,忽然飞快地跑回房间。金舜英正找他,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训斥:“救你父亲的事情交给你姐姐,你也别整天乱晃,找点正经事情做——这一眨眼,有日子没摸过书了吧?从今往后,把你爹指定的那些书多看几遍。有没有用都要学着,免得他来了教训你。”

墨君用力摇头,大声宣布:“我要学海兰尼塔语!”

“啥?”金舜英不知道他抽哪根筋,睁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儿子鼓足全部力气,坚定地说:“我要学海兰尼塔语。”

声音大得像要全世界听见——苏墨君一字一句地宣布他日后将要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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