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一场秋雨过后院子里花叶落了一半,到处都是被秋风扫过的后萧瑟,早起的下人正清扫庭院,远处云雾笼罩,天色依旧阴沉。
下了早朝后,去仪元殿的路上,远远的便看到百里九云正等在一颗海棠树下。
初曦走过去,微微拱手一礼,“百里城主可是在等我?”
百里九云一身月白色长袍一尘不染,眉目温润,海棠树下转身缓缓一笑,“正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初曦淡淡点头,“好,我们边走边聊。”
宫阁之间的甬道幽长寂静,地上历经了数个朝代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后更显得厚重,两侧宫墙巍峨古朴,远处重重楼阁在阴沉的天色下越发气势磅礴。
百里九云走的很慢,轻软的鞋底踏在湿润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缓和有力,让人心安。
“初曦知道我为什么在殷都逗留,久久不回天洹城?”百里九云突然开口问道。
初曦眉目清澈,缓缓摇头,“不知!”
科举已经过去许久,乾元帝的头风反反复复发作,若是一日不愈,裴祝难道要一直留在殷都?
以百里九云的性情大概早就想回到山上去了。
百里九云温淡一笑,声音沉静无波,“大夏朝政看似平和,其实下面暗流涌动,瞬息万变,党争很快便要激化,到时大夏难免会有一场浩劫。大夏占据着中原最广袤富饶的土地,其他国家看似臣服,但一旦大夏示弱,北漠十三部落、东苑、西梁必会争先恐后的来侵略抢夺,到时内忧外乱之下,国将不国,天洹城又岂能安然无恙?”
初曦淡淡抬眸,“百里城主留在殷都,可是想阻止这场浩劫?”
“不!”百里九云摇头,浅笑道,“我没有那个能力阻止,能阻止的人唯有一人,便是太子殿下!”
初曦勾唇一笑,“这样看来,百里城主是太子殿下的人了?”
百里九云坦然的与初曦对视,摇头笑道,“不,我天洹城永远是皇族的守护者,谁是大夏的主宰,我天洹城便会站在那一方。大夏兴,我天洹才有立足之地,大夏衰,天洹也将不复平静”
初曦垂眸,“百里城主和我说此话何意?”
“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在李姑娘身上,对你有所隐瞒,请你原谅!但是,如今赤拉的确还不能醒!”百里九云说的坦诚。
初曦神色淡淡,“是如今不能醒,还是再不会醒?取大义,舍个人,可是要我放弃李南泠?”
“我们从未想放弃过李姑娘,太子殿下也没有过此意。赤拉此人心胸极其狭窄,吃了这样的大亏,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李姑娘,所以即便他现在醒了,对李姑娘也并无好处,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初曦默了一瞬,凛然抬头,“好,我相信百里城主,也相信太子殿下,耐心的等下去,不会轻举妄动!”
百里九云淡笑颔首,“李姑娘那里便请初曦多加安抚,在委屈几日。”
“是,我会的!”
和百里九云谈过之后,初曦心中又沉稳了几分。
然而,之后一连三日初曦都不曾回房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被欺骗后愤慨难消,或者还有那日在东宫看到鱼芷,那模样看上去怎么都像是女主人。
没有那人默许,哪得她人嚣张?
晚饭的时候因为李南泠不在,大家心里都似压了块石头,白狐依旧对元祐有敌视,坚决不同元祐同桌而食。
初曦懒得管它,爱吃不吃,就当减肥了!
于是白狐一脸怨念的趴在窗棂上看着满桌的美食,滴溜溜的转着眼睛,爪子挠啊挠,挠啊挠…。
初曦故意拎着一支油酥鸡腿晃来晃去,又夹了个糯米团子甜饼掰成两半,搁在桌子上,香甜的气味散开,白狐口水已经顺着胡须快淌到地上。
突然,趁初曦不主意,白狐两腿一蹬腾空而起,飞快的蹿到桌沿上,抓了半块饼便跑。
速度之快,让吃饭的三人都目瞪口呆。
“砰!”
只听一声巨响,白狐飞蹿到门口时撞到来人身上,顿时四脚朝天的倒在地上,半块糯米饼滚了滚,落在来人的脚下。
墨巳挺俊的身姿站在门口,房内的烛火顿时暗了暗,冷峻的目光似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白狐,然后在沈烟轻身上滑过,眸子一垂,又返身走了出去。
沈烟轻垂眸敛目,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初曦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看着墨巳孤绝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中,不由的轻声一叹,墨巳的情路貌似坎坷的很啊!
唯有元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左右张望了一番,起身走到门前,将那半块糯米饼上的尘土吹了吹,放到还躺在地上的白狐嘴边。
白狐抬头嫌弃的看了一眼,扭过头去,肥胖的身子咕噜一转站起身,露出一个傲娇的表情,跳窗而去。
“别管它,饿它几顿白面并它都啃的香!”初曦冷哼一声。
吃过饭,初曦刚出了饭厅,沈烟轻便追了出来,眉目依旧是她惯常的清淡,比夜雾更缥缈清冷,“曦儿,你和太子殿下怎么回事?”
如今李南泠还在牢中,初曦似乎和宫玄也闹了不愉快,院子里的气氛低沉诡异,让人不安。
沈烟轻继续道,“这几日寝房中的烛火每夜都点到天亮,殿下必然是在等你,你这样躲着算什么办法?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初曦挑眉嗤笑一声,“还说我,我还没问你呢,墨巳怎么回事?”
沈烟轻眸光忽的冷了下去,如廊下灯笼里的烛火飘忽不定,半晌才声音极淡的道,“曦儿,此生,我不会再嫁人了,你知道的。”
初曦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色心中一窒,那件事在沈烟轻心上是一道疤,何时触碰都是鲜血淋淋,就连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避讳。
初曦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突然被沈烟轻推了一把,“行了,南泠的事还没解决,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赶快回房!”
“好吧,晚安!”
和沈烟轻道别,初曦慢吞吞的走到寝房门口,手放在雕刻精致的镂空木门上,又缓缓放下,转身而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初曦拎着一坛酒返了回来。
也不进屋,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拍开酒坛,仰头便是一口,随意的用袖子一抹,对着皎洁如洗的月色,高声念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
每念一句,初曦便喝一口酒,直到一首将近酒念完,酒坛也空了一半,而初曦却越喝眼睛越亮,晃若清月,莹莹生辉。
突然隔壁暖阁的窗子吱呀一响,男子在窗前长身而立,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悠悠浅笑,微微扬唇道,“本宫等候张大人许久,张大人却在这里吟诗喝酒,忘乎所以,如何是好?”
清辉月下,木廊蜿蜒,灯影缱绻幽静,初曦倏然转头,面孔白皙,黑眸灵动,潋滟的唇上还泛着酒光,挑眉问道,“太子殿下怎在我房里?”
宫玄身姿慵懒的倚着窗棂,一头墨发如上好的墨缎垂在暗红色的木窗上,窗纱微拂,半掩他风华绝世的清颜,古朴唯美,如一帧水墨月夜美人图。
看着少女,男人眉梢间染了浅浅笑意,缓声道,“初曦不去,本宫只好自己过来,独守空房,实在难耐。”
初曦半转身倚在廊柱上,翘着二郎腿,手指一下下敲着酒坛,斜睨他一眼,“要暖房的还不简单,太子殿下抬臂一呼,排队的人立刻从城门口排到宫门口。”
宫玄眉心一蹙,淡声道,“这么少吗,本宫还以为会从宫门一直排到玉溪关。”
“噗!”
“咳咳咳!”
初曦一口酒喷了出去,咳的满脸涨红,挑着眉梢讥笑道,“太子殿下还真不谦虚!”
“吱呀”一声门响,然后是脚步声缓缓靠近,宫玄一撩衣袍挨着初曦席地而坐,矜贵的衣袍上沾了夜露,却没有人去在意,洒脱的姿态仿佛又回到天洹城断崖上在古松间躲清闲的某人。
“排到玉溪,那里有一女子过关斩将冲杀而来,一路所向披靡,杀进本宫心里,非血流尽而不退,非生命止而不撤,本宫到底是输了!”
宫玄声音淡而缓,低沉悦耳,四周风忽静,连月色也柔了几分。
初曦挑眉瞪着他,“殿下这是在表述衷肠吗?”
宫玄郑重的点头,“想了一个晚上,初曦可被感动?”
初曦三夜不回房,男人已是极限,连带着福禄都察觉了他情绪的波动,婉转的问道,是否需要做些清火消燥的膳食。今夜晚膳没用他便去隔壁暖阁等她,从日暮到掌灯,不断的想着该如何开口才更自然,并想了无数对策,比如初曦火气依旧未消或者直接将他赶出去,他该如何应对,才能不失体面的留下。
然而,他坐立不安半夜,等来的却是某人坐在窗外饮酒高歌,仿佛,受影响的只有他一人。
初曦淡定的喝了口酒,“还行吧!”
然而那人看不到的地方,少女的唇角缓缓扬起,连眉目间都是掩饰不去的欢喜。
宫玄皱了皱眉,一把夺过初曦手中的酒,怨声道,“为什么本宫觉得,这酒比本宫还重要?”
初曦认真的道,“那当然,我认识酒比认识你早!”
“本宫不管!”宫玄有些无赖的将少女揽在怀中,附身低下头去,幽眸深深,低沉道,“本宫觉得,此时有比喝酒更重要的!”
说罢低头吻了下去。
原来,简单粗暴一些,也许,更有用!
一晃十日而过,赤拉终于醒了。
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也进了殷都。
一行人在驿馆外停下,一个装饰的五颜六色的马车上,厚重的帘子一撩,自车上走下来一头戴纱巾,身量颇高,着彩色长袍的女人,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进了驿馆。
过了晌午,驿馆中传来消息,赤拉族长酒后失态,误将李南泠认做舞姬,受伤之事不再追究。
此事终于算是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了结。
初曦带着沈烟轻一得到消息便去刑部大牢接李南泠出狱,知道侍郎大人来了,狱头亲自将李南泠送了出来,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十多日,李南泠面色苍白憔悴,一身素布衣衫,头上的金钗也全部摘下,越发素净柔怜,弱不禁风。
不过身上的衣服十分整洁,看的出确实没有受什么为难。
见到初曦二人,李南泠顿时眼眶一红,扑身过去,哽咽道,“曦儿,烟轻,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接我出去的!”
初曦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这段时间让你受苦了!”
狱头忙在一旁谄笑的道,“侍郎大人,知道姑娘是您府上的人,小的一直让人格外关照的。”
初曦淡淡一笑,掏出十两银子递过去,“有劳了!”
“不敢、不敢,小的应该做的!”狱头向后退了一步,哈着腰道,“万万不可,大人折煞小的了!”
沈烟轻见李南泠哭的梨花带雨,眼睛也不禁一红,安慰道,“好了,总算有惊无险,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说。”
“烟轻姐说的是!”李南泠抽泣了几声,拭了泪往外走。
刑部大牢外,元祐正赶着马车在门外等候,见几人出来,跳下马车,清秀的面孔温润一笑,“南泠姑娘!”
李南泠有些窘迫的低下头去,“让你们费心了!”
初曦揽着她肩膀,眯眼笑道,“我跟你说,你面子可大了去了,当朝金科状元亲自驾车来接你,这待遇可是殷都头一份!”说着压低声音,“连皇上都比不上!”
李南泠顿时被逗笑,愁眉渐渐舒展。
元祐轻笑一声,“上车吧!”
“好!”初曦应了一声,带着李南泠上了马车。
刑部离别苑有一段距离,路过长街,听着外面热闹的喧哗声,李南泠轻轻撩帘向外看去,忍不住轻声一叹,“我以为自己再不能看到如此情景,从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知道活着多么难能可贵!”
沈烟轻淡笑一声,“这次是真吓到南泠了,竟悟出了这样深奥的话!”
李南泠惶然摇头,“当时我真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是我不好,没保护好你!”初曦歉声道。
李南泠忙摇了摇头,突然似想起什么,柳眉一皱,开口问道,“赤拉醒了?我差点杀了他,他怎么的肯这么轻易的放过我?”
“因为他如今更怕此事闹大!”初曦凉凉一笑,赤拉死不得,然后就这样放过他,到底是心中不甘。
“到底怎么回事?”李南泠和沈烟轻对视一眼,目中皆是疑惑。
初曦懒懒的倚着一个软枕,自小几上拿了粒梅子糖扔进嘴里,挑眉笑道,“因为能治他的人来了!”
“谁?”对面两人齐声问道。
“他的大夫人,萨多珠!”
今日进城的一行人便是护送萨多珠进京的车队,萨多珠是瓦固族圣都护的女儿,赤拉能做上族长之位也完全仰仗圣都护,对这个夫人赤拉自然唯命是从。
据说萨多珠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性情堪比男子,然而极好妒,尤其厌恶娇弱貌美的女子,萨拉做了三年族长,现在府中不过才有两名侧姬,都是体胖腰圆者,宠幸哪个还要完全看萨多珠的脸色。
和李南泠的事,赤拉无法完全推脱是李南泠勾引他,毕竟李南泠为了反抗,将他差点扎成了筛子漏。
所以,赤拉此时最恨不得这件事尽快息事宁人,不被萨多珠抓到把柄。
醉酒,是个最好的借口。
至于为什么萨多珠会来,初曦不用想也知道是何人所为。
只是这样一来,救了李南泠,而瓦固要自十三部落分离出去的事却还要另想对策。
初曦揉了揉额角,这件事,某人为了她做出了让步,看来她也要拿出点诚意来才是,如何让赤拉夹着尾巴乖乖的回瓦固去,还真是个问题!
李南泠安然无恙的回府,众人自是欢喜雀跃,连日来的压抑也一扫而光,初曦特意让下人做了满桌子的菜为李南泠安抚去晦气,不再详提。
第二日一早,下来早朝后,乾元帝便将几名朝中重臣召集到养心殿,商议如何应对赤拉。
朝中大臣几乎是分为两派,以成国侯宫湛为首的一些官员,认为瓦固不识好歹,干脆让它分离出去,待被其他部落围攻的时候,自然还回来求大夏的护佑。
以左相鱼雍和吏部尚书陈维为首的官员则坚决不同意赤拉的请求,只怕一旦让它分离出去,别的部落也会生异心,破坏如今好容易得来的安稳。
乾元帝被两方挣的头疼不已,况且现在赤拉刚刚苏醒,需要一段时日养伤,决断也不急在一时,挥手让众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