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南泠这里,离巳时还有一个半个多时辰便出了门,一路缓步到了新月楼下,在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一壶上好的云片茶,胸口似踹了只兔子,跳的她坐立不安,一遍遍的想象夏恒之出现后会说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回答,眼中尽是羞涩紧张。
坐了片刻,问了小二时辰,不住的向窗外巴望,等着那人的身影出现。
时辰还早,夏恒之从宫里回到侯府,换了一套便服,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那封信纸,决意今日便和李南泠说个清楚。
出了自己的院子,正好遇到路过的成国侯夫人,也是曾经威名一时的襄河郡王之女,慧敏郡主。
襄河郡王韩增是世袭郡王,累世公卿,同前成国侯交好,本是九卿权臣,却不想中年之时,自己嫡子犯了大错,襄河郡王引咎辞官,带着嫡子归乡,再无音讯。
年过四旬,郡主凤眸明睐,一身白衣雪裘,气质淑静,眉目间的风华隐隐可见年少时的倾国倾城。
夏恒之的绝色容颜,一多半便是遗传了他的母亲。
成国侯前半生杀戮颇重,后半生搅进党争,结党营私,手揽重权,算不上耿直忠厚之人,但唯一值得称道他一生只有慧敏郡主一个女人,三十年宠爱如故,府中甚至连一个通房的侍妾都没有。
夏恒之和成国侯父子关系紧张,但和母亲甚为亲厚,看到郡主,莞尔一笑,问安道,“母亲早。”
慧敏郡主温婉一笑,上前为他理了理披风的带子,问道,“今日怎回来的这般早?”
夏恒之笑的温顺,“忙里偷闲罢了。”
慧敏郡主轻轻点头,笑道,“来我房里,我画了画,你看看如何?”
慧敏善丹青,犹善画山水,水波潋滟如生,山势大气磅礴,温柔和巍峨想融合,自成一派,还是郡王府的小姐时便已有名气。
“好!”夏恒之低眉浅笑,笑的十分柔和,揽了慧敏郡主的肩膀往书房走去。
待看到书房桌案上的画图,夏恒之伸手抚了抚额角,无奈的道,“母亲,我最近并无娶亲的打算。”
他已过二十,如今还未娶妻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慧敏郡主的纵容,如今看来真是着急了,竟然直接给了他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女子画像。
画上的女子瓜子面,秋水眸,墨发堆云,身形窈窕,姿色上佳。
只是夏恒之只瞥了一眼,便丢开了去。
慧敏郡主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接了下人递过来的茶,也不着急,只淡声道,“你和你父亲虽然不睦,但他最近一直问我关于你亲事的事,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
一般士族的公子,过了及笄便成婚,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儿女双全了。
她这个儿子外人看着风流,其实她最清楚,这些年洁身自好的很,若是有一两个侍妾进门,她也不必如此着急了。
夏恒之脑子里闪过少女如莲的素颜和精致灵动的眉眼,微微有些烦躁,向后靠在椅子上,勾唇笑道,“我的事自有主张。”
慧敏郡主轻轻摇头,“我生你时本就晚,你若再不成亲,我和你父亲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夏家有后。”
这已经是打感情牌,慧敏郡主一生顺心顺意,被夫君宠爱,儿子孝敬,从未皱过眉头,这一蹙额,夏恒之果然便心疼起来,走至她面前哄道,“母亲,你和父亲定会长命百岁,到时我给你找个顺心的儿媳,生一堆胖儿子,天天围着你转。”
“噗嗤!”一声,慧敏郡主轻笑了一声,眸子一转,温和的道,“娘不是迂腐之人,你若是有喜欢的,尽管带进府来,只要身世清白,不管门第如何,娘亲自是待她如亲生女儿,你父亲那里也不必担心。”
夏恒之微微敛眸,站起身,欣长的身影将光影一挡,书房立刻暗了几分,背对着光,他笑意浅浅,看不出其中的情绪,只淡声道,“我若有意中人,定会将她带来见母亲,母亲就不必担心了。我还有事,先出门了。”
说罢微一躬身,抬步向门外走去。
慧敏郡主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起身将桌案上女子画像卷起,搁在一旁,最终还是决定顺从夏恒之的心意。
夏恒之一路出了侯府,门前马车已经在等候,夏恒之方要上车,突然一旁传来软糯的一声,“恒之哥哥。”
夏恒之回头,见是鱼楣独自站在墙下,只见她墨发高束,一身淡青色男子长袍,衬着那张过于柔弱的面孔,说不出的怪异。
皱了皱眉,夏恒之淡声问道,“楣儿怎的在此?”
看着男子俊美的面容,鱼楣目光痴缠,上前一步,声音软媚的道,“楣儿想念恒之哥哥便来了,恒之哥哥是不是喜欢女子着男衣,楣儿这样穿好看吗?”
夏恒之看了看她身上男子衣衫,不知为何,初曦穿了身姿英挺俊气,而换个人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倏然转身,抬腿就要上马车,淡声道,“楣儿已经嫁人,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恒之哥哥!”鱼楣忙上前一步,见男人冷了脸色,立刻改口道,“恒之哥哥不要生气,我不说了便是。我一个人走着来的,只为了看你一眼,现在脚下疼的厉害,恒之哥哥能不能带我回去?”
到底有从小便相识的情谊,夏恒之看着女子穿着单薄,双手冻的通红,洁净的绣花鞋上染了泥土,果真是一路走来的。
垂眸上车,疏淡点头,“上来吧!”
鱼楣立刻面上一喜,如姣花照月,格外动人,“多谢恒之哥哥!”
车上燃着无烟碳,铺着金丝绒毯,和外边清寒的天气明显是两重天,夏恒之一上车便靠在软垫上,抬眸看着车外,一言不发。
鱼楣见他如此神色,不敢靠前,只坐在靠门的角上,软声道,“我的丫鬟在百花巷的胭脂铺里等着,恒之哥哥可否送楣儿过去?”
夏恒之也正好要去百花巷,闻言淡淡点了点头,吩咐车夫道,“去百花巷。”
因为慧敏郡主的话,夏恒之脑中挥之不去少女笑意妍妍的面孔,一路有些心不在焉,更不想和鱼楣半句敷衍攀谈。
大约三刻的时间,马车拐进了百花巷。
胭脂铺就在新月楼对面的街道上,马车停下,鱼楣下了马车,却不进去,站在车下,咬着下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小心的道,“恒之哥哥能否等楣儿一下,楣儿穿了男衣出来,忘了带钱袋,若是我的丫鬟没等到我独自回去了,我就回不了家了!”
夏恒之半阖着凤眸,眼角瞥过几分不耐,但还是点了点头。
鱼楣立刻福了福身,自马车影里出来,见车门关上,鱼楣立刻挺直了身子,似换了个人般,学着初曦的步姿缓缓上了台阶,进了胭脂铺。
而此时隔了两三个店铺的对面,二楼窗边李南泠远远的看着成国侯府的马车驶过来,笑容刚自唇角漾开,还来不及到达眼底,便见那马车在一家铺子前停下,很快车上走下一人来,那身影纤细窈窕,明显是个女子,却着了一身淡青色男袍,墨发高束,越看越觉得像是、初曦!
隔得远,那女子又背着身而站,看不到面容,李南泠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紧紧绞着手中的绢帕,又觉得不可能,曦儿断不可能如此对她。
然而能从夏恒之的马车上下来,又如此打扮的人,除了曦儿还能有谁?
李南泠惶惶收回目光,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嗡嗡作响,一时间乱了心神,半点注意也没有了。
鱼楣进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曾出来,夏恒之睁开一双狭长的凤眸,刚要吩咐下人进去看看,突然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海惨杂着女子低声啜泣的声音,夏恒之推开车门,一身风流紫衣,衣袂飘动,立刻引得众人注目。
胭脂铺里老板一身华贵锦服,双手环胸,满眼戾色,地上跪坐着一小丫鬟,惶恐的向后缩着身子,而鱼楣挡在她面前,亦是脸色发白。
一旁有几个选胭脂的女子躲在一旁,暗暗私语。
“怎么回事?”夏恒之迈进店里,淡声问道。
掌柜的一见夏恒之先是缩了缩身子,才上下打量夏恒之一番,指着地上的小丫鬟道,“她偷了我店里的东西。”
小丫鬟立刻揪住鱼楣的衣袖,双目一红,委屈的道,“小姐我没偷!”
“那你敢让我搜身?”掌柜在她身上一瞥。
鱼楣咬着下唇,睁着一双杏眸,高声道,“我们都是女子,怎能让你搜身?”
少女目中惊慌,却故作坚强的护着身后的丫鬟,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然掌柜的却不罢休,冷哼道,“不让搜便是心里有鬼!”
夏恒之眸色微冷,抬眸看向掌柜,沉声问道,“她偷了你店里何物?”
掌柜的目光闪烁,迟疑了一下才道,“一、一支翠玉簪子!”
“那便搜吧!”夏恒之声音淡漠。
话音一落,几人都是一愣,夏恒之冷哼一声,转身便往外走。
“恒之哥哥!”鱼楣扑过来,一把抱住夏恒之的腿,哀求道,“恒之哥哥真的不管楣儿了吗?”
夏恒之不为所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双潋滟的凤眸中尽是凉薄,风轻云淡一笑,“楣儿做这场戏到底想做什么?”
此言一出,鱼楣身体顿时一僵,掌柜的瑟缩了下身子,脸上一阵窘迫,而地上的小丫鬟也不哭了,只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这家胭脂铺在殷都小有名气,鱼楣最爱这些饰物,应该早就是店里的常客,掌柜的会为了一支簪子得罪一个大主顾,那他这店也不必开了。
鱼楣抱着夏恒之的腿不肯松手,眼泪突然便涌了出来,抬头盈盈的看着夏恒之,神情凄婉,“楣儿只是想最后再试一次,恒之哥哥对楣儿还有没有情分?是不是真的不管楣儿了?”
夏恒之深吸了口气,美目中已有厌烦,再次提醒道,“楣儿已经嫁人了!”
“可是楣儿根本不喜欢梁宏,楣儿是被逼无奈的。”
“再不喜欢,你们也已经是夫妻,楣儿还是要珍惜当下才是。”
“恒之哥哥,那夜我是被陷害的!”鱼楣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夏恒之心中一窒,鱼楣和梁宏之前的那些龌龊他并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夜的确是初曦所为,而初曦为什么那样做,多半是因为自己。
所以鱼楣有今日,他确实脱不了干洗。
听鱼楣哭的凄凉痛苦,夏恒之伸手扶她起身,声音微微缓和,“我送你回去!”
鱼楣也不再哭闹,温顺的跟着夏恒之出了店,上了马车。
经此一闹,夏恒之也再没有心情理会李南泠,而且离宫的时间已久,他须尽快回去。
自马车内的暗格内取出笔墨,夏恒之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外面的下人吩咐道,“去,将此信交给对面新月楼上的一位李姑娘。”
那下人接了信纸应声而去。
鱼楣用丝帕拭了泪,故作惊讶,抬头小心的问道,“恒之哥哥约了人?”
夏恒之不愿再看她那张哀怨的脸,向后仰在车壁上,抬头疲惫的揉了揉额角,闭目淡声道,“不重要,走吧!”
说罢,马车启动,夏恒之闭目假寐也不再说话,鱼楣看着那张让她日思夜想的俊颜,几次想开口,却又咽了回去。
夏恒之再不是她从前温和多情的恒之哥哥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都已经变了。
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嫁给她,得偿所愿。
都是因为那个贱人!
鱼楣目中如毒蛇般怨毒,满是孤注一掷的恨绝,即便付出一切,她也绝不会放过她!
她必要让她付出比那日她承受的百倍之痛!
她一定会!
马车出了百花巷,夏恒之突然睁眼,下了马车,吩咐车夫将鱼楣送回梁府,然后自己走着去皇宫。
男子紫衣雪裘,墨发凤眸,转身而去,再没回头看车内一眼,鱼楣直直的看着男人的背影,突然眼前模糊,却依旧不舍得移开分毫,直到男人拐了弯,再看不见,鱼楣才抬手遮住眼睛,身体偎进方才夏恒之躺卧的地上,汲取最后一点温热。
泪水滚滚而下!(就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