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意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吗?”
天问的声音温柔又虚无缥缈,轻轻流淌过这如梦如幻的约徳大教堂。他抱着双膝坐在宣道台上偏偏脑袋,露出像孩子一样纯彻的恬静淡笑。
“如果你不感到厌烦,我愿意讲一万遍。”帝恩斯的浑厚而平静的嗓音来自灵魂,回答主人的话。他身上的冥火尽数收敛在狰狞的铠甲下,漆黑,与约徳大教堂的晦暗融为一体。
不难发现一个规律,和天问相处越久的智慧亡灵在正常情况下就越平静。大概多多少少是受到恶魔大人的影响吧。
天问点点头,淡笑着站起身,走向宣道台一旁的楼梯。
“我活着的时候,是五千两百年前金雀皇朝的末裔皇帝,妖族帝国金雀皇朝的最高统治者。”平静的语调,帝恩斯在叙述自己的故事,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悲剧的色彩。坐在晦暗空间第一排长椅的他似乎讲述着如同彩窗般绚丽的浪漫史,平静而优雅。
天问在手持圣剑的大天使雕像若有若无的注视下离开了宣道台,从容不迫的步调,仿佛踏着的不是灰尘,而是华贵的红地毯。
“相比起现在的战乱不绝,那个时代反而要安定许多。我接受帝国皇位的时候,虽然整个帝国上下还处于战后百废待兴的状态,但好在原本的疆域还很稳定,治安和经济都是不错的,至少没出什么问题。”
天问淡笑着点点头,伸手掀开一张厚厚的挡尘布。下面遮盖着教堂的唱诗伴奏乐器,除了幻世独有的吹奏乐器以外,天问看到了类似于琴的乐器。不过不是弹奏乐器,而是敲击乐器。类似电子琴大小,两个小巧的敲击棒是用来敲击夹在木板间的金属片的。这乐器在幻世叫铮。
天问坐上高脚凳,单脚踏在控制抑止板,双手轻轻握着银白的敲击棒轻轻敲打在暗色的金属片上。
“叮~”悠扬、清澈。如同来自黎明的清脆鸟鸣。
“凭借一些手段,我很快整合了皇朝力量,那时的我野心勃勃,想要在位十年以内打下人族帝国——那时候人族的国家也是帝国——先用九年韬光养晦,第十年入侵,或可能一举统一幻世大陆。”
“叮叮叮叮~铛叮叮!叮叮当~”勉强还算流畅的音乐走向激昂,似乎在勾勒一个文韬武略的帝王英姿。
“妖族帝国的崛起势不可挡,老实说,那时候真的自以为自己就是万古最伟大英明的王者。所有种族都来帝国向我求联合,甚至甘心俯首称臣。这大片的土地、森林、河流、高山,都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就是最高的统治者。在这片天空下连巨龙都不敢到妖族帝国劫掠黄金!”帝恩斯还是平静地描述着,淡淡的帝王气息溢散出来。
“叮叮咚咚叮咚!咚咚!”音乐更加激昂澎湃,越来越流畅。天问对音乐的天赋或许不怎么样,但精神力让他很快适应了陌生的乐器。
旋律伴随故事响起,古老的王者低低叙述自己的史诗传记,带着大教堂一起回到过往,浅尝千年前的古韵。
“直到那一年,我娶了精灵族的公爵女儿,又纳人族侯爵的女儿为妾。金雀的旗帜到了鼎盛,帝国如日中天。可惜的是,我的心也被骄傲蒙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我开始轻视外族。我认为精灵族和人族在向我臣服,用美色讨好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年我30岁,唔,也可能是31岁。克崔娜和米多是很漂亮貌美的女子,嗯,这一点史书上的记载和我的记忆统一。应该是没错的,虽然我已经记不清她们的面容了。”
琴声逐渐缠绵起来,似乎在酝酿阴云。
天问当然知道,善终的君王不可能被唤醒成亡灵后依然为王。亡灵中的王者位格很大一部分是需要执念支持的。
“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至少我是沉迷于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的,一度打消入侵人族帝国的念头,甚至想把帝国体质改为王国。”
琴声滞涩起来,越来越凝重。甚至透过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都有黯淡下去的趋势。
“我们曾在落花江戏水,曾在松雪原赏雪,曾在中央平原赛马,曾在金雀宫缠绵……可是,那都是我一厢情愿。”
“咚咚咚当当当叮咚~”
“这把剑,”帝恩斯把自己的扭曲长剑横摆在自己双腿上,细细摩擦,铠甲和剑身摩擦过却没有刺耳的声音,无声无息,“它一开始叫做唯一胜者,最开始并不是这副模样,它和其他剑刃一样笔直并且锋芒毕露。”
“直到皇宫突然闯入一群刺客被它斩杀,我身负重伤把卧底的克崔娜和米多斩于剑下,我才如梦初醒。但已经迟了,妖族帝国败了,金雀皇朝危在旦夕。作为王者,我没办法力挽狂澜。”
琴声一转,悲壮而凄凉。
“我失去了金雀宫,带着仅存的军队试图殊死一搏。人族和妖族的联军在后面呼喊着我的名字,似乎想用我的死亡换取荣耀。嗤,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确实无力回天。我命令工匠重铸唯一胜者,它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连同身上这套铠甲,它现在叫做破败王者。”
琴声变得落魄却充满坚定的意味,似乎在酝酿着决一死战的勇气和赴死的慷慨悲壮。
“那天晚上,我抱着剑等待黎明,等待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帝恩斯的语调依然平静,那是看破生死的平静和淡然,“我没等到黎明。那是一场精心布局的刺杀。”
帝恩斯突然轻笑起来:“现在想一想都觉得神奇,那时冥火教的大祭司竟然能把我的灵魂撕裂分出两半投入冥河。”
“叮~”抑止板没有踩下,一个轻越酝酿沉重的音符肆意在约徳大教堂跳跃。两支银白的敲击帮也停在空中。
把灵魂撕裂成两半?冥火大祭司?
原来如此。怪不得“少先队”和“红领巾”在冥火中会灵魂融合,诞生出帝恩斯。芸芸众生之中竟然硬生生被天问凑出同源的灵魂碎片,是不是该说造化弄人?
要说是单纯的巧合,天问自己都不信。最大的可能还是神明在给天问找乐子吧。
既然关系到神明的想法,那就注定找不到答案。总不可能去肆意揣测神明的意图吧?那才真是愚不可及。再聪明的猴子也无法揣测人的想法,何况是人去揣测神呢?
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认知到越多就越能明白的浅显道理。
想明白这一点,天问又开始敲击溪水般清澈又流畅的旋律,缓缓念诵属于自己的咏叹调:“金雀皇朝的末裔王者哟,你的执念是什么呢?你从冥河反复蹬岸,你在寻找什么吗?”
“一开始,我执着于复仇,愤怒在我身体里燃烧。但那时的人族帝国早已被覆灭,精灵帝国也不同往日。直到我亲眼见证并参与颠覆冥火教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放下了仇恨。”帝恩斯轻笑起来,收起来自己的扭曲长剑,“不要跟死人计较,因为那毫无意义。不要跟活人计较,因为活人终将变成死人。这不是您告诫我的吗?”
“我现在以亡者之躯重拾荣耀,以破败王者的名义,为您而战。”帝恩斯坚定而平静地宣告自己的忠诚。“我的名字,叫帝恩斯。”
“现在,你是我的了。”天问敲响一个清脆的音节,低着脑袋淡笑道。
有一个紧随自己的羔羊不离不弃,还有什么牧人不满足吗?
“我的故事就简单多了。”一个粗狂浑厚的声音响起。
“咦,谁?”天问立马坐直身子,回头望去。谁能够无声无息地避开这么多白银阶以上的亡灵进入约徳大教堂?
沉默,有点尴尬的沉默。
“主人,我是凯恩。”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听起来有点无奈和委屈。
“哎哎?凯恩?你也进阶了?!”天问笑起来,之前看系统通知记录比较粗略,跳过了好多信息。没想到连凯恩将军也晋升璀璨阶了!“什么时候?”
“主人完全不知道吗?”有些幽怨的声音,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有两重的回音。也是陌生的声音!
“就在巴珊要塞的战场上,月神降下月光的时候。”声音嘶哑而枯槁,还有空洞的回音。依然是陌生的声音!
“解答者和疑问者?”天问眉毛一挑,感觉上次去巴珊要塞完全不亏啊!不仅看到月神的……咳咳咳,当我没说。
“是啊,主人真是……”“让人很担心呢。”“这也不注意,那也不注意……”“还差点就被精灵害死了呢。”
两个声音互相应和,让天问感觉就像面对心意相通的双胞胎。
“啊,抱歉抱歉,没太注意。咳,凯恩将军,讲讲你的故事吧。”天问尴尬地转移话题。
“我吗?”凯恩将军坐在长椅上苦笑着摇摇脑袋,“我还真没有什么故事可言。活着的时候粗人一个,一辈子行兵打战的。”
“要说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的话,那就是率领人族和精灵联军攻打金雀皇朝,参与刺杀金雀皇朝的末裔皇帝吧。嗯,后来参与镇压冥火教复兴也勉强算一个吧。”
呃……这是有多巧?
呵呵,神明玩起套路,真是好清纯好不做作,呵呵……你开心就好。
帝恩斯听到这话连晃都没晃一下,看起来完全就是早早知道了凯恩的身份。还能和生前杀身仇人配合无间并肩作战,真是为难他了。这份王者气度着实让人佩服。
“我主,凯恩愿意抛弃过往,为您而战。”
“我晓得你的忠诚。”天问淡笑到,手上捏着敲击棒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敲击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现在坐在这里的亡灵都是值得信任的,否则在巴珊要塞的战场早就可以离开,要么在幻世大陆找个安身之所,要么接受位面意志的召唤回到亡灵界。
“那解答者呢?”天问轻轻敲出几个空灵的音符,在约徳大教堂深处回响。
“我,我和疑问者是兄弟关系,生前就是——我是哥哥,他是弟弟。”解答者的声音带着空洞的回音,很是嘶哑干枯,在这晦暗的约徳大教堂里响起,显得有些恐怖。“我们并不是什么变异亡灵,而是在生前完成转化的人……兽人。”
“叮叮咚~”听起来杂乱无章的旋律却弹奏出空灵的意境。
“太久了,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种族的了,哈哈哈。”解答者的声音传出来。
疑问者用金属摩擦的回音接着补充道:“大概是狼人族或者是黄金羊族……好像也不是,可能是狐族还是猴族吧。”
“这个不重要。”解答者接口,“我们没有名字,一生下来就离开了部落,大概是部落的萨满怂恿的结果吧。最后不明不白地到一座巨大无比的图书馆做看守。”
“图书馆很大,大得看不到边际。但来借阅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但我们也一直没办法打开任何一本书籍,应该是被封印了。”
“我们一直都不会说话,没有跟任何人接触,那里没有任何文明,图书馆外面是什么,我们也一直不知道。”
“直到我们年迈的时候,有一天突然会说话了,任何语言都突然精通了。”
“喔,现在想一想真是怀念,那时好像突然获得了新生,虽然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了,但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忘记。那大概是一种很激动、很喜悦的情绪吧。很难形容的感觉。”
“那时我们尝试打开书本的时候就成功了,每一本书都可以打开,也就在那时候我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知识、文明如此博大……”
“但我们已经行将就木。”
“我们不甘心就此化为枯骨,刚刚有机会接触到全新的事物,却要擦肩而过。”
“于是我们找到了亡灵法师的书籍。”
“我们互相转化为了亡灵,成功保留了自己的意识。”
“在不知年月的时光里我们阅读大图书馆的典藏。试图读尽书籍。”
“直到我在无意间发现大图书馆根本就没有边际,它每分每秒都在扩张,每分每秒都有书籍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
“我捡到一封信,那明显是写给我们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
“我现在还清楚记得。”
“信上并没有写字,但是一打开就能明白它要表达的内容——‘你们是守护着,你们是钥匙。弟弟要戴上面具叫做疑问者,哥哥要缠上绷带叫做解答者。’”
“我们在图书馆看了很多书。”
“直到受到亡灵界的召唤。”
“叮叮叮~”
天问无奈地扁扁嘴,你要说这不是神明在暗箱操作我绝对不信。合着自己就这么几个左膀右臂级的亡灵还都是神明安插过来的呀!好气呀!
怪不得当初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用亡灵支配控制疑问者,解答者也是象征性地抗拒两下就从了……咳咳,就臣服了。原来都是剧本写好的!
暗箱操作耍权限什么的,根本防不胜防好吧!还能不能愉快玩耍啦!
唔唔,不慌,还有克莱德和酱油……好吧,这个我也不敢保证了。人与人……神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你这是在伤害我感情知道不?我是要报警的!
“我是圣光军团第一任圣骑士军团长。”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所以就说,你们到底几个进阶了呀!
圣骑士亡灵,没的说,看到酱油那个神御姿态的被动技能也差不多猜的到。不过第一任圣骑士军团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就是那个圣骑士团长,教廷史上臭名昭著的叛徒。”酱油似乎在尽力模仿帝恩斯式的平静,但和酱油有契约关系的天问还是很清晰地发现酱油的不平静。
叛徒,这不是谁都可以接受的。
“我是在第一任教皇受光明神洗礼之后最先受洗的人,神御姿态就是光明神启示给我的技巧,我也让它广为传播。”
天问回过头,细细敲打着金属板,奏出雄壮而低沉的旋律。
“我曾带领第一批圣骑士和兽人族的萨满抗争,曾镇压过邪教的暴动,曾参加第一次对抗火元素位面入侵的战争,曾帮助我的弟子在牺牲后成为光明神座下的英灵。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虚荣。”
“当当当当~”一连串激昂的音节把旋律推向高峰。
“那年恶魔入侵了幻世大陆。精灵族那时候还安居在南方,他们传承的祭月之刃被恶魔夺去。据说是祭祀月神用的神器。呵呵,开玩笑的吧。神器怎么可能被我砸碎呢?”
“叮叮叮当!叮叮咚!”
“一个意外,我把祭月之刃砸碎了。我以为见到碎片的精灵就会死心,我把刀刃的碎片固定在盾牌上回到教廷……后来发生什么事情有些记不清了,差不多就是精灵说教廷想独吞神器,派遣我出行是别有用心。”
“那时的教廷还很弱小,在那个时代真的很弱小。精灵族逼迫教廷归还完整的祭月之刃……”
“当~当当当~叮叮~”旋律变得坚毅果敢而悲壮凄凉。
透过彩窗的阳光似乎也变得黯淡。
“我选择死亡。”
“或者说别无选择。我带着镶嵌祭月之刃碎片的战盾深入战场。过程怎么样已经记不清了,最终我死了。”
“叮当当!”沉重慷慨而悲壮。
“很窝囊吧,我也觉得很窝囊。但有什么办法呢?死了就是死了,现在还有机会说这些话,已经心满意足了。”
“主人,你也知道的吧——醋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一个会奥术的妖族骷髅。呵,就算红领巾和少先队是帝恩斯陛下的灵魂碎片,但他们也是有自己的过往的吧。”
“你,怨恨吗?还是后悔了?”天问放下敲击棒,声音虚无缥缈地叹气道。
“不,”酱油的语调里充满笑意,那是豁然开朗后放下执念的喜悦,“仇恨滋生仇恨。后悔是懦弱者的情绪。”
“这是您教导我的。”酱油的声音变得平静而带有丝丝笑意,“从今往后,我只为您而战,以守护的名义,永不背叛!”
“我晓得。”天问低头淡笑着,手指从窄窄的金属薄板滑落,留下暗色的金属板在空气里嗡嗡颤抖。“我不会,离弃你的。”
天问淡笑着,那片看不清的晦暗角落却在亡灵的视线中一览无余,那个动人的安静笑容,仿佛流进他们沉寂无数年月的心里。
亡灵有心吗?
“有的,就藏在你灵魂深处喔。”当初天问就是这样笑着回答帝恩斯的。
余音在约徳大教堂内殿层层叠叠,终于散尽了能量,留恋着却不得不沉默。
真是,很高兴认识你们呢。
天问弯腰捡起挡灰布,给乐器重新盖上。
就算是神明的安排……知道其中的感动,不是也要感恩吗?
所以,真的很感谢。
“恶魔!为什么总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