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要死人的。
当许多人懵懂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不知感恩生命、敬畏世界的时候,死亡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如果不晓得这事,人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毕竟人就是人,总是要死的。
分野平原就像地图上一滴摊开的红墨水,浓稠而扎眼。或许若干年后,这件事会被铭刻在铜铸的纪念碑上,或许这些牺牲者的名字会被称为烈士,或许大陆组织会永远铭记这次感动。不过就现状而言,于事无补。
人死了,就像水滴汇入水里。
天灾会议只是甩下一句:“你们会后悔的。”便接受了大陆组织的提请,一言不发地开始着手唤醒死去的大陆组织成员。
后悔?或许是的,但绝不是现在!如果必有一人承担罪责,那么我愿意用余生忏悔……就像那个恶魔说的那样。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握着双拳,刚刚投了赞成票的他心里并不好受,自责如同沸腾的油锅煎熬着他的良知。安德烈知道,唤醒亡灵意味着什么,断绝成为英灵的可能,那绝不是一个传奇的延续,而是怨恨的开始。
亡灵,怨恨着亡灵法师。死者,怨恨生者。这是必然,在亡灵觉醒自己独立的意志和智慧之前,亡灵和一切生者都是敌对,尤其是奴役着它们的亡灵法师。这是一种本能,死亡挣脱束缚的本能。
如果说有例外的话,那只有月之痕的军团长了,那个胆敢把契约无限削弱的亡灵法师,如果蝴蝶穿花一般在几乎毫无约束的亡灵中行走也能泰然自若,没人知道他的怎么办到的。
但这不要紧。
安德烈看了看自己手背的皱纹,干燥而粗糙。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叹口气,又有什么东西阻止他这么做。是勇气吗?还是懦弱?
“我会忏悔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安德烈站起身,离开了会议席。白色的圣洁神官袍涤荡开分野平原边缘腥臭的空气,背后是一排排残破的亡灵,用隐晦而本能的怨恨注视着所有人。
黑武士,巫妖,这两种高等亡灵居多,只是还没能孕育出智慧的它们完全看不出英雄的影子,而是怨恨着,本能而混乱的情绪支配着它们的目光。
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变成食尸鬼吗?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
安德烈离开了,心里却记挂着天问,那个早在分野平原被联盟夺回第二天就发来警告信号的恶魔。
很遗憾,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顽固地投了不信任票,而代价,他们不得不自食其果。
同样自食其果的还有一个人。
“混蛋!混蛋!你欺骗了我!”在冰冷宫殿最深处,米希尔暴跳如雷,握着巨剑的手在暴怒中颤抖,连同空气都在他怒发冲冠的金色狂怒中颤抖。
宛如一头年轻的狮王,暴怒,须发飞扬。眼睛里的暴虐和杀意毫不掩饰。
“不不不,尊敬的王子殿下。”那个黑暗中的人影一如既往谦卑着,只是语气中总是带着的些许笑意让他在这时候相当不讨喜,不像是在安慰,更多的像是嘲讽,或者是怜悯,“难道你认为这是我的错吗?”
“难道不是吗?”暴怒的米希尔一把拎起那人的领口,有些疯狂的眼睛直视着他,宛如一柄利剑,“军械听你的调配,军队听你的布阵,连开拨的时间都听你的。你现在告诉我不是你的错?!混蛋!我一开始就不该听你胡言乱语!”
“不,王子殿下,你现在需要的是冷静。”那人的声音带着丝丝魔力,影响着心神,“仔细想想看,这些布置有错吗?或者说,现在就要证明你能让师刮目相看的,是我,还是你?”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错了?!”米希尔没有放下这个魔法师的意思,即使这个人现在暂时担任自己的军师,“是我的愚蠢葬送了无数生命?”
圣光在巨剑上剧烈波动着,那是极其暴怒的结果。如果回答不能使米希尔满意,他一定不介意用鲜血使自己冷静下来,别人的鲜血!
“不是的,王子殿下。战争进行到现在,难道你就没有发现吗?地狱和联盟的根本差距是什么——力量!绝对的力量!而这绝不是你的错!”那人振振有词地回答道,用无力的干枯双手抓着自己的领口,试图摆脱米希尔的粗鲁行为,很可惜,这并不成功。他加了一把猛料,“想想看,你的师为什么对你漠不关心?力量!你缺少的是足以改变当前局势的力量!如果你拥有这样的力量,谁还能对你满不在乎?”
米希尔鼻侧的小块肌肉扯动了两下,璀璨的金发在黑暗中依然耀眼,但三两秒后他还是选择放下提着军师领口的手:“继续。”
王子殿下的缓和让那人得以喘息。
“咳咳咳,”那人咳嗽两声,似乎在缓解被勒导致的呛气,“王子殿下,现在联盟的调兵权在哪?不是在妖族的奥兰德将军手里吗?那和落在妖族帝国手里有什么区别?而这次战役,伤亡最小的是哪个国家?不就是妖族帝国吗?”
“师提醒了查尔斯,而他选择了听从!”米希尔不喜欢这个话题,因为这对比中使得他看起来像个傻瓜。
那人摆摆手:“这正是问题所在,他是妖族帝国的皇帝,同时手握调兵权力,他能够选择退出,而你不能……”
“你的意思是……”米希尔感觉到不妙。
是了,这一定是个阳谋!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在故意破坏他和师的关系,因为他根本别无选择!奥兰德才是联军统帅!
想到这里,米希尔鼻息的肌肉牵动半个脸都在颤抖。这不是我的错!
“是的,王子殿下,你是个聪明人。”
米希尔沉默了许久,须发尽张的黄金狮子安静下来,沉默了许久,只有狮子粗重而愤怒的喘息。
“我要怎么做?”
那人在黑暗中咧嘴一笑:“力量。不得不承认,它是个迷人的东西。最重要都是,你现在需要它,很需要。”
“这是战争!而不是个人战斗!如果真是个人战斗那么简单,现在妖族帝国就没有一个红头发的皇帝!”米希尔保证,决斗中查尔斯在自己手下走不过十招。
“战争……如果你能够袭杀某个魔王呢?”
米希尔的翠绿瞳孔里闪烁着光芒:“告诉我怎么做。”
冰冷宫殿深处的交谈,外人无从得知。联盟现在还在手忙脚乱地应付分野平原上时不时前来袭扰的恶魔,由于撤退太过慌乱,重要的物资也没来得及带回。驻扎的联军不得不忍饥挨饿,用更加仇恨的目光看向分野平原的焦土。
就在今天,分野平原战役结束的第三天,天问开始缓缓活动起来。
他有一种预感,今天会发生一些事情。
昂什纳多丧钟的细链被亡灵法师轻轻攥了一下,发出悲叹的声调。
“我们走吧。”军团长如是说道,“有些事已经预备好了。”
这种感觉很强烈,不需要什么原因,那是熟悉的神威。在北方,强烈的神威直冲云霄,即使相隔千万里,天问依然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比黑夜中的明月还要显眼,根本无法忽视,更不用说天问时刻警觉着神灵的气息。
“那走吧,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仙音熟练地从背后抱住军团长,淡笑的美丽脸庞上有说不出的满足。
或许对于天使大人来说,粘在恶魔大人身边就是一种幸福。
“不不不,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带上我。”娜西阿姨一听就急了,气呼呼地嘟着嘴站出来。对月之痕‘又不带我去耍’表示抗议。
绯笑嘻嘻地拉着娜西阿姨的手:“下次,下次吧。这次有些不方便。”
“能一起去的话,我们肯定不会落下你的啦。上次不是一起去打雪仗了嘛,阿姨在家等我们回来好不好?”天问哄着娜西阿姨,就像哄小孩。不过这也没办法,涉及到神灵的事情大多和神明挂钩。月之痕毕竟还是玩家,死了大不了复活阵走一波,六十分钟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娜西阿姨可不一样,月之痕不能带着娜西阿姨搅和进来。
“那好吧,”娜西阿姨看起来有些低落,似乎洞察到天问言语之下的坚决,她还是选择听从。踮起脚尖吻在天问的脸颊,“那你们要快点回来哦。”
“嗯!我们尽快。”倾语笑着招招手,“那我们走啦。”
月之痕传送离开了。
天问却露出有些担忧的神情,他觉得这次爆发的神威可能不是神灵降临。第一次,路西法成神,登临神位,提前给天问启示。第二次,罗丝降临,也给天问启示。
如果这个启示可有可无,那前两次也没必要给他预兆。
而且,当月之痕直接传送到飞鹰要塞残破的传送阵上,天问站在一大片望无边际的恶魔海洋中直直看向前方。天问感知到的,是路西法的神威,有折翼的巨兽在神威中盘旋,以星辰做冠冕。
还有一股较弱的神威,如火如冰,幽暗并神秘,又有王座在天空彰显。那是……迪蒙?
天问皱着眉头,他不觉得这是好事情,迪蒙应该不是神明指定中点燃神火的神灵。如果真的是神明在背后策划的话,这时候也根本没必要曝光迪蒙和路西法的联系,就像之前一样,和天问保持着联系。而不是选择一个随随便便的时间点摊牌……
呃,好像也不是很随便的时间。
看着周围这些阵营清晰的恶魔,那股准备战斗的磅礴气势可不是假的。对于月之痕的到来并没有多做阻拦或者攻击,看样子应该是迪蒙之前有所吩咐。
不,这不是重点。什么时候这里也要开战了啊?
这点是天问万万没想到的。联盟这时候收复飞鹰要塞不论成功与否,付出的代价都是巨大的,更重要的是,西有凯里奥,东有巴卡尔。地狱要重新征服这座要塞简直太容易了。
对于地狱来说,继续单线深入也讨不到好处。西边凯里奥的军队暂时被钉在精灵的七要塞,还有联盟的军队赶往支援。东边巴卡尔战斗热情也不高,占据了分野平原后似乎有意向往东南一窥原本人族王国东部贵族联盟的土地。如果迪蒙的军队执意向南突进,很快就会遭到联盟持续放血。这是很不明智的。
这即将爆发的战役,处处透着诡异。
不过,现在天问关心的是那两股神威,涉及神灵领域的神秘更加危险,不论是迪蒙还是路西法,要毁灭这场战役也不是难事。
天问动了动眼睛,一言不发抬步向前走。恶魔们不满地哼哧了几声,硫磺的味道从鼻孔里冒出来,但还是老老实实给月之痕让出一条路。
黑色的恶魔,红色的皲裂纹路,流淌着滚烫的火元素。月之痕默默走着,就好像在还未凝结彻底的岩浆地上行走,而岩浆自动为月之痕让出道路。
这条路看起来没有终点,一望无际的恶魔海洋在缓缓分开,离神威中心越近,恶魔就越少,同时也越强大。
到最后月之痕终于走出恶魔夹道“欢迎”的道路,而这里神威已经达到犹如实质的地步,连地上被恶魔烧焦的沙粒都显得格外沉重,空气在眼前扭曲。如果是普通人站在这里恐怕已经窒息而亡了。
“继续走吧,虽然我觉得前面等着我们的不是什么好事。”倾语给月之痕撑起一个灵力结界,做不到完全隔绝神威,但好歹还是削弱了它带来的难受感觉。
神威不止是单纯的能量压迫,更多的是高等神秘对低等神秘的压迫,高等生命维度对低等生命维度的压迫。
天问点点头,继续带领着月之痕向前走。回头已经看不到恶魔大军的影子,而这里已经是天堑山脉的一条分支了。
这里本该有不少魔兽盘踞,很可惜,在神威下可没有什么魔兽还能悠闲地游荡。而月之痕也顺利地见到了自己一路走来寻找的身影。
路西法和迪蒙。
看起来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是那么友好。
迪蒙满怀杀意地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路西法,手上无往不利的魔剑已经断成两半,肚子上一个碗口大的洞穿性伤口真正快速愈合,淡金色的神血洒落一地,大半边身子都被神血沾染。冰凝的战铠却没有起到多大作用,魔剑折断后依然彭拜燃烧着魔焰。
反观悬浮在半空中的路西法,一身洁白的华丽袍子还是担任传密人时候那样一尘不染,三对洁白的羽翼翅膀,一对遮脸,一对遮足,一对展开。光和暗都缭绕在他身边。
而他们所处的场地已经化为一个巨大的琉璃深坑,战斗的痕迹很是明显。
“离开这里,金丝雀!”迪蒙站直身体,看起来并不在意肚子一直贯穿到背后通透的伤势。
天问淡淡地摇摇头,神秘斗篷的兜帽被他摘下来,不详银灰色的长发倾泻而下:“你会死的。”
是的,迪蒙随时都会被路西法杀死,肚子上碗口大的伤看起来足以致命,实际上对与神灵来说小半会儿就能痊愈。真正的威胁是神性碾压,作为诸神时代揭幕者的路西法,拥有先天神灵之下最高位神性。相对于没有任何神话的迪蒙这种普通新晋神灵就是完全的碾压!
“你要介入此事吗,天启者?”路西法的启示降临到天问,无喜无悲,既不是警告也不是真心实意的询问。
天问看了看路西法:“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传密人。但请不要伤害我的朋友。”
路西法沉默不语,隔着光明羽翼,一道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天问身上,随后又消失。路西法徐徐降落到离地半尺的地方,陷入沉默。
“迪蒙,你看起来不太妙。”开口的是绯,只是话语中幸灾乐祸的成分比较大。
迪蒙忿忿地瞪哦路西法一眼,随手把断剑丢在地上,又看了看月之痕这边:“还好,一时半会死不了。”
“我想,哥哥需要你的解释。”倾语从天问背后探出脑袋。
迪蒙肚子上的狰狞伤口现在已经愈合,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只剩下大片的淡金色神血还未凝结。
“这事你们别参与,私事。”迪蒙的恶魔角上跳起一簇黑**焰,又转瞬熄灭。那是欲盖弥彰的愤怒。
天问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路西法,又看向迪蒙:“私事?你的葬礼吗?我看见你选择死亡。”
“没有的事!金丝雀!”迪蒙烦躁地甩甩尾巴,粗壮的尾巴连同燃烧的魔焰几乎要把空气甩地爆炸,“你们现在回去,这不是你们能插手的战斗!”
“传密人,那个魔王有些耿直。”天问转向路西法,从迪蒙嘴里撬出事实看起来有些不实际。
路西法的启示降临给月之痕:“确实如此。我是诸神时代的揭幕者,是传密人。降世的每个神灵必要得到我的认可,必要向我觐见,必要向我献礼。不得我认可的,必受秩序的打击。”
天问皱了皱眉头:“谁的秩序?”
“就是遣我来的。”
啧!这就很不好了。
事情很简单,神明派路西法下来召唤神灵搞事情,但是神灵可能是神明随便抓的。这些神灵想要继续混,就要向神明在凡间的代理路西法交保护费。得到路西法的认定,你才能继续混,否则神明分分钟弄死你。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问题是迪蒙是恶魔,还是恶魔的王座。桀骜不驯就是他的标签,献礼不是献不起,而是不屑于向路西法低头。
问题在于,现在路西法的身份不只是神灵,而是神明在凡间的代理啊!这就很难办了。
天问还不清楚所谓天启者的定位到底是什么,在传密人面前还有几分薄面,可是他绝对不认为这几分薄面值得路西法给迪蒙坏了神明的规矩。
“为什么要献礼?”天问可没忘记,路西法给自己的献礼,从中央的光明教廷圣山一路屠杀到东部海涯!罗丝的献礼血洗地底世界,连同飞鹰要塞沦陷战的战场!
“这是赎价。”
天问顿住了。赎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什么神灵还要赎价?赎什么?向谁献赎价?
要知道,天问在现世中是士师。他很清楚现世中的赎价,耶稣基督把自己作为赎价,洗世人的罪。以唯一的完美生命,上帝长子的生命才赎回世人的罪。
谁知道幻世中的赎价到底在赎什么啊!
“那么……”
“够了,天启者!你知道的太多了!现在是选择的时刻。”路西法头顶上具现出极其巨大的折翼之龙,头戴星辰冠冕,是天空中三分之一的星辰。有灼热的黑雨在龙翼下,极烈的圣光在龙口中蠢蠢欲动。“此地有恶魔三百万,有精灵五十万,有妖族一百万,有兽人一百万,有人族一百万,有矮人一百万。我要你取恶魔一百万,精灵十五万,妖族三十万,兽人三十万,人族三十万,矮人三十万。去吧,魔王,替我去来,向我献礼。”
“痴心妄想!”迪蒙怒吼一声差点又要扑上去,如果不是作为天问左右手的克莱德拦住,恐怕迪蒙真的会被路西法撕成碎片。
“如果不呢?”天问皱皱眉头,看向路西法。
“神灵不可折损于规则。我会亲自以三倍的量,亲自杀死生命,以作为献礼。”路西法的启示依然是那样平淡,述说着极其残忍的未来也没有任何波动。
三倍?那就是这里全部的生命!
天问一点也不觉得身负杀戮神权的路西法会放过剩下那五万的精灵。
迪蒙眦目欲裂:“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的愤怒更多的的来源于路西法对魔王尊严的践踏,至于三百万恶魔的死活,他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恶魔可以战死,但魔王的威严不容藐视!
“迪蒙!”天问叫住了魔王,他深知现在上去拼命于事无补。最终的结果就是路西法在月之痕面前轻而易举把迪蒙打得半残,后在月之痕无能为力的眼神中把两支大军屠戮一空。
“路西法……”天问轻轻攥起昂什纳多丧钟的细链,有些低沉的目光重新看向六翼的神灵。“我可以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