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不答,略抬了抬手,就见数不清的弩.箭铺天盖地交织下来,他身后的番子立刻成阵势列开,团团将赵清和他带来的叛军围在中间。
赵清脸色一沉,拔了腰间的长剑就要架在姜佑脖子上,一边扬声道:“阉奴,你还不快快停手,你家小主子的命不要了吗?”
姜佑用匕首用力拍在他的剑脊上,勉强闪开他架过来的剑,却又被他牢牢抵在喉咙上,见一众番子都不敢动作,一手用剑抵着她喉咙一边冷笑道:“你还敢动?”他扬了扬脖子;“叫你的人都给我退到十丈之外,不然你们主子的命可就没了。”
薛元脸隐在斗笠里,看不大清神色,只是声音渺渺地道:“世子爷还是先关心自己的命吧。”说着对他眉心稳稳又给了一箭。
赵清没想到他出手毫无顾忌,慌了一瞬才想起出手抵挡。张东正见机极快,趁着赵清分神,一把把她抱住,现在叛军和番子战成一团,尚且自顾不暇,他抱着她一下子滚了出去,两人抬头就能看见四处乱踩的马蹄,他用力一推,先把姜佑推了出去,自己才起身忙忙地跑了出去。
赵清是果决之人,一见让姜佑逃了出去,知道最大筹码已失,便高声下令:“散开,退了!”
薛元一直在马上静静地看着,直到他不敌要逃,才漫不经心地道:“世子爷把皇宫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他手里闪过雪亮的光,直直地奔着赵清去了,赵清惨嚎了一声,整个人俯下身子瘫在马上,右胳膊已经齐根断了。
底下立刻有人想追,薛元抬手止了:“他一会儿自有人收拾,咱们要找的人在那儿呢。”他一扬线条流畅的下巴,正对着被张东正牢牢护在身后的姜佑。
姜佑个子比张东正低上许多,见他看过来,忙跳起来挥了挥手,一溜烟跑了过去,立在他马前问道:“掌印,我父皇呢?”
宫里没的上头主子站在底下,为人臣子的立在马上的道理。薛元偏就稳稳坐在马上,只是略倾下身子:“殿下,恕臣不能给您见礼了。”
他说话时颔下的组缨垂下,丝丝缕缕地拂在姜佑脸上,悠悠然地语调让人心烦,她心里惦念着皇上,不耐地伸手挥开,屈着唇角道:“无妨,我父皇呢?”
薛元声音还是不急不缓:“可巧了,臣就是奉了皇上的皇上的命来寻您的。”说着这才下了马,对着姜佑道:“请您上马跟臣去长乐宫吧。”
姜佑点点头,上下瞧了他一眼,微顿了下才道:“方才有劳掌印了。”东宫向来自成一系,皇上不许东厂插手,因此两人倒不很熟稔,她道了谢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歪着头想了想:“我父皇还好吗?”
薛元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皇上无碍。”
姜佑唔了声,正要上马,忽然被张东正护在身后,他挺身立在她身前,眼睛直直地看着薛元,带着几分冷意:“现在宫里正逢战事,太子事关国本,一点岔子都不能出,我要先带太子回张家避难,等战事定了再回来,厂公觉得呢?”
姜佑心大没注意,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方才赵清劫持姜佑的时候,他出手射箭可是一点犹豫都没有,谁知道存的是什么心思?
薛元已经半弯下腰准备扶姜佑上马,见状稳稳地直起身,两手拢在一处,长长地唔了声;“臣不觉得什么,只觉得小公爷好大的威风,只是方才赵家叛军在的时候,小公爷怎么不把威风使出来?”
张东正被他刺得满面通红,就听他又不急不慢地道;“小公爷执意要殿下跟回去,难道是觉得镇国公府比皇宫更安全不成?”
张东正面色一紧,姜佑在一旁听得有些迷怔,不知道两人怎么就掐起来了,不过她还是护着自家兄弟,眨了眨眼才道:“东正表哥也是为了我好。”她又转头看了眼薛元,咳了声道:“东正,你先回去吧,我要去瞧瞧父皇怎么样了。”
薛元一笑,抬手让几个番子护送满脸不甘地张东正回去了,他一转脸才见姜佑满身滚的都是泥,脸上却糊了一脸血,不动神色地退后几步,才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您上马。”
他嫌弃的明目张胆,连姜佑都看出来了,她用手抹了抹脸,仰着脸道:“我知道掌印爱干净,不过教我马术的师傅还没教我怎么跑马呢,上马我也不会骑啊,回头我赔你几声好看的衣裳就是了,你带我走吧。”
这话没有拒绝的余地,薛元掏出绢子来让她擦脸擦手——还真是嫌弃她,等她擦干净了才扶她上马,自己落到她身后,身子往后让了让,半合着双臂把她虚拢在怀里,这才驾着马启程。
姜佑毛毛糙糙的,心里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怎么说太监比女人还精细,她坏心眼地把身上的泥蹭了几下,一仰头看见薛元还带着斗笠,便抬着脸问道:“不晴不雨的,掌印怎么带着这个?”
薛元伸手取下斗笠,红殷殷的唇瓣开合;“回殿下的话,方才动手杀了几个人,怕血溅到身上。”
他唇峰秀致,眉眼却带着峰棱,仿佛靡艳到极致反而显出些孤绝的清来。
姜佑隔着老远见过他几回,觉得每次见他都要漂亮上几分,具体是怎么个漂亮法儿她也道不明,只知道宫里那些宫妃没一个比得上他的,相貌出挑的要命。
她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一圈,见他神色沉稳从容,心也不由得跟着定了下来:“哦...你说是父皇让你来找我的?”
薛元点点头,低头看她:“您本来是该好好地呆在东宫的,方才皇上听说您不在,本来是昏沉着的,急的立刻清醒了,俯在床沿上咳了好几声,按说您的去向咱们底下人不该过问,但您至少也该报备一声儿,省得让皇上担心。”
他语气不重,姜佑却红了脸,挠了挠头讪讪道:“是我不好,让父皇操心了。”她说完又发牢骚:“还不是那个庄妃...庄娘娘,我躲哪儿她都能找着我,我给她烦的没办法了,这才拉了东正去了长庚桥那边。”
如今孝宗后妃不多,得宠的就更少,庄妃就是其中之一,张皇后死了姜佑便彻底成了没娘的孩子,偏孝宗也不急着把她交给后妃抚养,可他不急自有人急,为着自己以后有靠,这位庄妃见天儿地对姜佑嘘寒问暖,想要上赶着给她当娘,偏姜佑不领情。
姜佑在马上垂头想了会儿,忽然又惴惴道:“我当初瞧平山王不过眼,用匕首悄悄地割了他的马蹬,让他摔了个大马趴,他今日出兵谋反...跟这事儿没得关系吧?”
薛元顿了下,他早就耳闻这孩子皮,却没想到皮到这个份儿上,过了半晌才道:“没事儿,赵权心怀不轨已久,跟您没的干系。”
姜佑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薛元唔了声儿,也没再言语,带着她去了长乐宫,快到宫门的时候姜佑突然叫了声停,上下摸索一阵,从腰间摘了个玉葫芦扔给他:“掌印今日救我,我暂时没什么好报答的,这个小玩意儿就给了你,权作我的一点心意了。”
薛元见那半空中晃荡的葫芦,眉梢一动,也有不少主子把随身物件儿赏给奴才的,这么些年都是他赏别人的时候儿多,没想到如今还有接别人赏赐的时候,他敛了眉目,微微躬身道:“谢殿下赏。”
姜佑转头看他,反驳道:“不是赏赐,是谢礼,我心里感激你呢。再说了,这不年不节的,我赏你作甚?”她一转头指着长乐宫的宫门:“父皇在这里面?”
薛元听她前半句,不由得莞尔,对后半句却笑而不答:“您先进去吧,等会儿自然就见到了。”
姜佑点点头,父皇这几日都是在长乐宫养病,她倒是心里,一撩绣着云纹的下摆,抬步走了进去,她一进去就看见长乐宫里空无一人,下意识地转身想问,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殿外薛元的脸也模糊了起来。
她有些惊慌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软软地倒在了毯子上。
‘轰’地一声,厚重的宫门合拢,带起的风吹开了帷幔,掩住了薛元暧昧模糊的脸。
......
乾清宫里漫着浓浓的药味,一桌一椅都被药味浸透了,似乎一站在这宫里,药草苦涩的气味便能沁入人的肌理。
孝宗用黄绫帕子捂着嘴,咳嗽一声比一声重,当中还夹杂着呼哧呼哧地喘息,像是漏了气儿地灶头,他现在虽然一副病弱地模样,但跟外面流传病的不省人事的谣言还是不一样的。
忽然他眉梢一动,硬是压住了咳嗽,在不动声色地把沾了血的帕子掖回袖子里,对着来人道:“薛卿,怎么样?佑儿找到了吗?”
薛元正要跪下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闻言便就势起了身:“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已经找到了,现在在长乐宫歇着呢。”他简单把事儿说了一遍。
孝宗听他用安神香给姜佑,先是有些不悦,又强自按捺住了,过了会儿才叹气:“难为你了,那孩子性子烈,到时候醒着又见不到我,只怕闹着要知道事情的始末,小孩子家嘴不严实,这种时候儿怕她说漏了什么,睡了就睡了吧,能安生些也好,反正等她醒了,大局也差不多定了。”他抬头问道;“你问过了吗,那孩子跑长庚桥那边作甚?”
薛元道:“殿下说是要躲庄妃娘娘...”
“庄妃...”孝宗沉吟片刻,冷哼一声:“罢了,她存着这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朕不同意,她就见天儿地去寻佑儿说道,等这边事儿完了再处置她吧。”
他侧了侧头,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杀喊声,嘴角隐约浮上一丝讥诮:“你这个请君入瓮的法子好,只怕赵权现在还以为我在床上病的人事不知呢,不过也是,若不是确信我病入膏肓,他又怎么敢举旗造反,还打着佑儿的名号。”他摇头冷笑道:“他也不想想,姜家百年的皇城了,怎么可能被他几个时辰就攻破了?”他侧眼看着薛元:“这事儿完了,薛卿想要什么赏赐?”
这时候殿门外钻进来一溜儿细风,送进来的清冷气息散了些药味,薛元敛了眉目:“与臣无关,臣不敢居功,您深谋远虑,叛王不及您分毫。”
孝宗看他一眼,和颜笑道:“当初平山王赵家也是军功累叠起来的百年勋贵世家,赵权也是阵前的勇将,可惜他昏了头,起了不该起的念头,把主意打到佑儿身上,打到大齐的江山上,人精明一世,但有时候就是这么一次昏头,一辈子可就完了。”
他眼底含着别的意味,薛元立在案几后面,心里跳动几下,眉目浮了些深思,却故意作出局促不安的神态,一派肃容:“赵权那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这才敢打江山的主意,旁的人臣不敢打包票,臣的这点子体面都是您给的,您要收回也是一句话的事儿,臣是绝不敢起旁的心思。”
孝宗似乎是有些满意了,正要点头,这时候有内侍送了丹药过来,薛元上前几步,托着茶盏服侍他用药,等他吃完了便重新立在正堂上。
孝宗吃完药,精神不由得一振,眼底的光彩却更加萎靡,又掩着嘴低低地咳了几声:“去告诉已经备好人马的五军都督府和京郊大营,戏演的差不多了,赵权只怕也信了个十成,让他们这就收网吧,朕懒得再跟他耗下去了。”
他微闭了眼:“薛卿,去把太子带过来,这江山早晚是她的,有些事儿也该让她见识见识了。”
薛元目光转了转,不让心里那丝讥诮露了出来,他这些年都只顾着炼丹修道,一味的宠溺太子,如今约莫也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才急急忙忙地想为太子铺路,可惜这也是拔苗助长,如今皇权旁落,又能怨的了谁?
他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还是如常,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