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
枯树上落满了雪。
风吹过,飞鹰惊起,雪簌簌地往下掉。
雪人若有知觉,必定要抬起头望望,看哪个家伙在它放肆。
拉起窗子,薛一青就看见了这个雪人,雪人也看见了她。
薛一青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因为那雪人的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
任谁见到这个雪人,都忍不住要发笑的。
它不仅有六只手,而且上身还比下身大,最可笑的,则是它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小丑努力地咧开嘴。
真不知是哪个孩童如此顽皮,可是这里本就是萧飞宇的地方,难不成这雪人是萧飞宇堆的?
薛一青的手忽然伸出,轻轻地指点着,不过一会儿,那雪人不仅有鼻有眼,连身体也胖了一圈,模样可爱极了。
背后忽然响起了笑声,道:“萧飞宇若是知道他堆的雪人被你弄成这样,一定气死了。”
薛一青歉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他堆的,我还以为……”
颜纪北笑道:“气死他的机会,可不能随便错过,来。”
颜纪北拉过她的手,来到屋外。
他含笑道:“堆雪人,可不能用魔法,得用你的手。”
说着他便在地上堆起了雪。
他的手,是那样的温暖,纵然已经放开了很久,但她那冰凉的手,仍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热烈。
薛一青就站在树下,看着他像孩子般高兴地刨雪,挖雪,堆雪,一点都不怕冷。
在她眼中,他岂非就是个孩子?
颜纪北抬起头,笑道:“别愣着了,快来啊。”
薛一青伸出了手,触摸着地上的雪。
在这之前,这雪,其实是她最大的敌人,在魔阁时,为了学习魔法,她不得不到冰雪中受冻、受寒。
她无数次倒在雪地里,每一次都以为要死在这雪上。
对于雪,她不曾感受到快乐。
但是如今,她的手触摸着这冰冷的雪,她的目光看着颜纪北,心中已有了暖意。
她觉得自己已感受到了雪的快乐。
不多时,枯树下,有了两个雪人。
两个雪人,紧紧挨着,恰似一对伴侣。
颜纪北笑道:“你看,她从此有了伴侣,以后就不会孤单寂寞了。”
薛一青道:“你不是说萧飞宇会生气吗?他若是把这两个雪人都打坏了……”
颜纪北道:“他不会的,因为他一定知道这是我堆的,他知道他若是打坏了这两个雪人,必定要被我取笑,他宁死也不愿丢面子的。”
薛一青点点头,忽然瞧见颜纪北的手伸了过来。
她本可以躲开,但她没有躲,她不知道颜纪北要做什么,但她心里已有了期待。
那只手,没有去碰她的脸,而是到了她的头发上。
但她的脸,已泛起了嫣红。
纵然是冬日里最艳丽的梅花,也比不上这份嫣红。
颜纪北的手轻轻抚去,雪,落了下来。
他道:“我们吃饭去吧,你应该也饿了。”
薛一青点点头,向着房间走去。
她的手虽然还是冰凉的,但她已不觉得冷,以为她的体内已燃起了一道火焰,这道火焰并不猛烈,还很温柔,却已开始将她内心深处的坚冰融化。
回到房屋内,薛一青忽然道:“谢谢。”
颜纪北笑道:“谢什么?你帮我那么多,我都没说声谢谢呢。”
薛一青轻笑着又去看窗外的雪人。
颜纪北走到床边打开篮子,道:“我去热一热,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薛一青看着他走了出去,她的目光里已有了光彩。
颜纪北的身子还是挺得很直,举手投足也恢复了那种随性洒脱,他的笑容也还是那么灿烂,但他的眸子,他的眸子里已有了哀伤。
所以他现在总是笑着,他在努力地燃烧希望和光明,就是要阻止这种哀伤在他的内心深处筑起坚冰。
谁说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绝不会懂得用希望去抵制哀伤。
这是一道走廊,萧飞宇就站在走廊中央,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白雪。
他似笑非笑地道:“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享受享受?”
颜纪北的脸沉了下来,道:“我本来很乐意跟你开玩笑,但是如果关系到一个女孩子的名节,那就不好玩了,明白?”
萧飞宇眉毛一扬,点头道:“明白。”
颜纪北道:“这些食物到哪里热一热?”
萧飞宇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他摇摇头,一道火焰打向篮子,倒也奇怪,那木篮子竟一点也没有烧起来的迹象。
他嘲笑道:“连这居家旅行的必备用品——万能篮子,都没有见识过,你真的比窝在闺房里的秀才还要见识短浅,行了,已经热了,拿去给你的那位吧。”
颜纪北无言地看着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听到萧飞宇道:“老爷子已经到了,别太久啊。”
重回到房间内,薛一青道:“这么快?”
颜纪北道:“他说这个是什么万能篮子,一团火焰就搞定了。”
薛一青皱眉道:“万能篮子?”
颜纪北道:“你也没听过吗?”
薛一青摇摇头。
“我就知道!那家伙跟我差不多,就知道瞎胡扯。”颜纪北打开篮子,道:“不过还真是一团火焰就搞定了,挺香的。”
薛一青失笑道:“你也知道自己瞎胡扯吗?”
颜纪北笑道:“我向来适可而止,但那家伙则是永远都在瞎胡扯。”
饭菜都已端了上来。
颜纪北道:“饿死了,快来。”
薛一青却一直在观察那篮子,她忽然道:“我知道了。”
“什么?”
“这是无心木做的篮子,水火不侵,反而能够吸收他们的能量,看它的结构,刚好能够将放在里边的饭菜加热。”
武学发展的同时,诸如此类奇奇怪怪的生活用品,也层出不穷,但颜纪北对此却没有半点兴趣。
薛一青吃得很慢,她吃东西的时候虽然一直都很慢,因为她也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每一口都应该完全吸收。
但现在她吃得更慢,慢到颜纪北已忍不住在她的碗里夹了好几块鸡腿。
可是颜纪北夹给她的越多,她就吃得更慢,几乎已发起呆来。
她为什么吃得这么慢?难道她不饿?
她当然饿,一个人几乎一天没有吃过东西,怎么会不饿?
颜纪北已忍不住问道:“你吃不下?”
薛一青摇摇头,她没有说话,只是她的左手食指的指尖,又开始摩擦起来。
她并不是吃不下,只是因为,她知道她若吃完这顿饭,她就要走。
但是现在她心中已有了不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走。
她期望颜纪北能够明白她的想法,并且邀请她留下来,因为她已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手指摩擦得更紧,嘴唇几乎也被牙齿咬破,她忽然道:“我只是觉得,这里的饭菜比我以前吃得都要好得多,我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听到这话,屋外的萧飞宇已亮起了眼睛。
但颜纪北却笑道:“这算什么?比这些东西好吃的美食多的是,就比如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天下第一的包子。”
薛一青明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了,而屋外萧飞宇已翻出了白眼。
一个女孩子已说得如此明白,你竟然还在提什么包子?
薛一青又道:“是吗?那你还真是幸运,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份运气。”
她的话说得很慢,也很仔细,就好像一个一个字说过去的。
屋外的萧飞宇已瞪大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几乎已叫出声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小子,一定要领悟到!
皇帝不急太监急,萧飞宇已竖起了耳朵,聆听着。
只听得颜纪北笑道:“这算什么运气,你到颜帝镇的那家颜帝客栈就能吃到了,颜帝镇就那么一家客栈,你绝不会看不到的。”
萧飞宇的呼吸已停止,一口老血已将喷出。
薛一青也沉默下去,她已无话可说,所以只好夹起饭菜吃着。
她的话,就算是一个傻子,也猜到几分了。
颜纪北是不是傻子?
萧飞宇靠在柱子上,他的老血毕竟没有喷出。
他的目光落在前面的枯树上,枯树下,已有两个雪人。
一个可爱,一个威武。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为萧飞宇,也为自己,因为他已明白。
他明白了什么?是不是颜纪北的装傻?
他又为何要撮合屋内的两人?
是否因为他知道像薛一青这样的女人已不多?
萧飞宇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虽在屋里听不见,但颜纪北和薛一青出来的时候,便已听到了这声叹息。
萧飞宇瞪了颜纪北一眼,道:“跟我来吧。”
走廊尽头是一个花园,花园后,是有一座矮小的宫殿,样貌恰似一个庙宇。
宫殿内,有一座雕像。
混乱大陆,没有人不认得这座雕像,只因为上面雕刻的就是颜帝的模样。
萧飞宇拉动机关,颜帝的雕像缓缓移动,露出雕像下的暗门。
“进去吧。”萧飞宇道。
颜纪北看了薛一青,含笑道:“等我出来,我为你践行。”
薛一青的心已沉了下去,但她还是笑得很灿烂,道:“好,我等你。”
我等你。
短短的三个字,却蕴含着人世间最令人痛心的情感。
从古至今,这三个字,已被人说过无数遍,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
而那些做到的,却又是天底下最令人恸哭的悲剧英雄。
只因为这些英雄虽经得住岁月的考验,但被等的人,却没有回头。
这也是人世间最莫可奈何的悲哀。
颜帝的雕像移回原处的时候,颜纪北的人已走了进去。
萧飞宇这次又叹息了一声,他叹息的声音实在太大,好像恨不得让老天也听到。
他忽然道:“你,还是早点离开吧。”
薛一青:“什么意思?”
萧飞宇咳嗽了一声,道:“你应该更清楚才对,你身上还留着魔阁的印记,无论你逃到哪里,他们都会知道你的位置,我并非畏惧魔阁,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你知道他的身份,若是被人发现,那么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薛一青沉默半晌,道:“好,我走。”
她的手已扬起,传送门已出现。
萧飞宇忽然道:“你难道没有其他的话要我告诉他?”
薛一青道:“没有。”
萧飞宇道:“没有?难道你要一走了之,什么都不告诉他?”
他的问题,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要奇怪,他前一刻明明要赶别人走,现在却又要别人留下来。
薛一青虽然也奇怪,但是她并没有开口问,她只是沉默着,因为她知道萧飞宇必定还有话说。
萧飞宇已忍不住再次叹息,他今天所叹息的次数恐怕比他一年叹息的还要多,而且他还是为了别人而叹息。
他道:“忍耐,勇敢,果决,聪明,坚强,如今这时代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女人,我想这傻小子一定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会有你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他身边。”
忍耐,勇敢,果决,聪明,坚强。
这五个词,没有一个跟漂亮美丽有关。
一个年轻人看女人,也许会更注重美色;但到了萧飞宇这种年纪,他已懂得品质比起美貌要重要得多。
因为这时代,任何一个女孩只要稍加修炼,肯愿意在外表花一些功夫,纵然没有倾城之色,也有闭月羞花之容。
漂亮的女人,总是有的。
但像薛一青这样的女人,天下间已没有几个。
这五个词当中,只要占了一个,那么已算是难得的了。
颜纪北很少夸奖别人,更没有夸奖过一个女人,但也只有像薛一青这样的女人,才值得他如此叹息,如此夸奖。
而天下间绝没有一个女人能经得起这样的夸奖,都难免要高兴得意的。
薛一青虽然没有笑,但她的心里已高兴起来,因为她知道萧飞宇和颜纪北的关系,还算不错。
能得到心上人朋友的夸奖,那是绝对没有一个女人会不高兴的。
萧飞宇已无法继续编下去,去伤害薛一青,他道:“好吧,实际上那不是我叫你离开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你若想和他在一起,只有马上离开。”
离开和在一起,本来是对立的事情,但有时候偏偏是对等的。
薛一青毕竟是聪明的女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因为颜纪北若是突然失去了她,那么他就会明白自己有多么需要得到她。
那么他就不会在面对她时,选择装聋作哑。
薛一青已明白萧飞宇是在撮合他们两个人,是在帮她。
但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宁愿撒谎让她以为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在做一件好事?
难道作为黑暗刺客团副团长,就不能做一件好事?
难道他觉得只要做了好事,别人就会知道他的心肠也是软的?
一个人的心肠若是软的,那他就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而黑暗刺客团的副团长,未来的黑暗刺客团团长,绝对不能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薛一青没有问出她的疑惑,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必定令萧飞宇为难,她绝不会做让别人为难的事情,问别人为难的问题。
只要你懂得这一点,纵然你不是别人最好的朋友,别人也已必定对你感激。
萧飞宇又看重了她一分,道:“等到三五个月,你就到新阳城去,那里是黑暗刺客团的总部,你们一定会再见,现在你已可以走。”
薛一青沉默了半晌,道:“谢谢。”
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传送门。
许久,萧飞宇的眼中忽然呈现痛苦之色,喃喃道:“秋蝉,她多么像你,你现在,又在哪里?”
他的目光落向极远处,远得永远遥不可及。
天下之大,他能到哪里去寻找她?
他何尝不是在等待?又怎会不懂等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