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独立池边。
让人观之欲醉。
刘郁有些神魂颠倒。
家老见异,正待要说话,早有一位嬷嬷上前把那女孩带了下去。
家老徒自悲叹:“夫人病体难愈,家中宅院又小,那是老爷的千金,虽然年幼,却有伤秋悲景之心,总是徒多感叹,倒是让大爷见笑了。”
刘郁道:”无妨,无妨。”
随即旁敲侧击打探那家老口风。
不料连银子都递不进去,虽为下仆,对林氏一家却意外坚定的忠诚。
也难怪,从林氏曾祖兴家到如今累四世之积,想必这家老从小在林家长大,早把自己当林家一份子,如何会出卖林家,哪怕半点不渝也不想沾,如此才会这样干脆果断地拒绝自己递上的银钱。那可是整五两的银子啊。
五两银子,在后世相当五千到一万元钱,连几句话都买不到。可见其忠。
进入后院中院。
一眼就看到一座立好的亭子。
不过亭子是空空荡荡的。
反在亭子下端摆了一只圆石桌和几只石鼓凳。
两个男子端坐在那里。
一个水湖天青,一个墨染阴绿。
见到刘郁,水湖天青男子侧身正对,一摆前幅,张腿端坐。
他面容发白,长须若仙,人虽偏瘦,却有劲竹之气。让人不可轻视。
另一人年纪要更为上长,慈眉善目,手轻拈须,带有笑意打量自己。
这两个人,都不简单。
初次想见,一般都有个考量。
刘郁心中转念,向水湖天青拱手正礼,徐徐拜下道:“淮扬刘郁拜见府尊大人。”
林详微微一笑。
这个刘郁,至少眼力还是为错的。他也不还礼,这是当然的,反一指身边之人道:“刘郁,我便叫你夫之了,你可知这位是谁?”
那长者捊须而笑。
刘郁摇头道:“大人恕罪,郁不识也。”
林详笑道:“好好好,看来你果然非是沽名钩誉之徒。此善翁长者乃是淮扬仁者程知程老爷,你昨晚救下险被拐子拐走的那名女童便是程翁老来所得之女。”
刘郁忙行礼道:“原来是程仁翁,刘郁拜见,久闻芝兰不识君,今日得见何幸如之。”
程老爷摆手连连感叹道:“我性寡淡,于世无争,只到了不惑之年方有了小女,若非夫之援手,我失小女,如去命也,该当是夫之小友容我一拜。”
刘郁哪敢。
倒是林详做了中人,安抚两人各自坐下,回身道:“人已来了,你还不出面么?”
刘郁一怔。
只听一声哼,衣袍摆动袂角飞扬际,一个青衫美少年翩翩若仙地从后面走出。不是别人,正是上午锦园记那个少年公子。
林详虚手一点笑道:“这位是……”
那公子抢断林详话头道:“在下南云,刘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林详是知府,堂堂的府尊,被南云如此打断详话,这实是无礼之举。林详却不以为意,反浅啜一口,暗自想到。
世子还是放不开,不敢以真面目与人相见。
刘郁也在想。
南云。
没哪个姓南的这么大谱,在林府台面前这么拽,不给面子的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人,会让林大人不在意他的冲撞和无礼呢?
“南公子也好,”刘郁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他笑吟吟道:“未知南公子买到心仪的绸子了么?”
南云冷哼道:“我已经决定不买绸了,不是你说的么,我要买裘,刘公子有什么见教啊?”
刘郁淡淡一笑道:“有教不敢也,只是若要买裘,南方不好,一是不出产真正的好裘,二是纵有,不是北面挑剩下的,就是太贵了,不划算。”
南云道:“商贾就是商贾,什么都要讲钱,对长辈的一番孝心,难道也可讲价的吗?”
刘郁分毫不让,道:“别人看我富,但我之一锱一铢都是辛苦赚下攒起来的,是父辈们一代代积累起来的,可不是刮大风,从天上掉下来的。还记得小时候买东西给父亲,他总要问花了多少钱,值不值当。如果花多了钱,不值当,那我就会挨上一顿训斥。只有赚到了,或是物超所值,父亲才会露出欣慰的笑脸,拍着我的头说,刘家今后靠你了。每当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尽了孝道。”
“你!”南云气得跳了起来。
林详也是摇头。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这亲自见了才知道刘郁言辞之辛,口舌之辣。和他一比,南云真可说是笨嘴拙舌了。
“唉,不要气,不要气,莫生气上是怎么说的?”程老爷出来打太极了。
南云坐下,猛饮一杯,虽是热好的温酒,喝起来舒服。但这猛一口子还是让南云的脸红了。
他一指刘郁道:“论口学舌我是百般不如说不过你,但你等盐商获利之巨却拒不缴税,此事纵你能舌绽莲花也是说不过去的。”
若只是这样的话那还是苍白无力的。
但他抱拳往北一敬,道:“现今朝廷危难,四处用钱,北漠兵锋不断战火难消,边军年年催饷告急,东南,朝廷更要守卫八百里海疆,防卫倭人作乱。尔等处在朝廷羽翼下安享荣华,却贪婪巨敛,不肯缴税,不思君恩不体国情,你们的良心都到了狗肚子里了吗?没有朝廷你们赚什么钱,没有海防你们经什么商!”
声声怒吼。
字字含泪。
刘郁反是轻轻一笑。
他举杯一请自顾一饮,向林详一礼道:“南公子说得是有理,听南公子的口气,是军旅之人么?”
南云道:“是又怎样?”
刘郁摇头道:“公子方才慷慨激昂,郁不胜往之,但不知南公子说的北方南方的,却是身在哪一支?或南焉,或北焉?”
南云目光闪动道:“没错,我是在南王麾下听用的将军,怎么了?”
刘郁道:“南军,哦,南军,那你叫什么啊。朝廷苦天苦地,苦了北军苦西军,苦了西军苦边军,独独没有苦过南军啊。”
南云道:“你还敢胡说?南军又如何,你知道南王剑斩亲叔以肃军纪吗?那个叔叔与南王是亲叔侄,血浓于水啊,但被南王斩了。你知道前方打仗后方断饷吗?大半年没领到一文钱却还要开赴疆场杀敌作战,你知道我军曾经断粮三天仍旧与敌作战吗?你知不知道那三天南王瞪红了眼睛就怕士兵忍不住了要造反。你什么都不知道,何敢大言炎炎说南军没有受过苦?我现在就告诉你,整个南军又断饷了,已经三个月没有银钱发下了。这些你又知不知道。”
刘郁道:“是吗?我不信。”
“你!”
刘郁伸手虚按,对南云道:“南方商贾众多,南王的确是难以分羹。但整个巡防营都在南王手上,他只需要驱船出去劫几艘船,要什么没有。南王近连作战,连连大捷,那些倭寇何尝不是海商,他们的货资岂有不成为南王战利品的意思。南王守海,番商众多,岂有不投献之理?南王纵不全收,只取一二,也不该说什么没钱。这没钱,到底是南王没钱呢,还是南王的军中没钱呢?更不要说,邸报所言,为了守海,朝廷拨款三十万两,在龙江船厂造了三十艘大海船。这三十艘大海船入役,南王纵不能于海上御敌于国门之外,只消自己行海贸之实,往东极一行,转倭国而回,要多少钱有多少钱。现在你却在这里和我说南军苦南军累南军没钱,我不禁要问,那你南王府是不是也是这般苦这般累这般没钱的?”
刘郁毒舌,再建奇功。
即使善长仁翁的程知老爷也在心中狐疑南王到底是真没钱还是假哭穷。
林详一笑。
铁嘴铜牙也,此言不虚。
南云说南军诸苦。刘郁却是话锋一转,移到了南军为什么这么苦,是南军苦,还是南王苦?把问题丢到南王身上。最后的意思很明显。就算南军诸苦,也是南王没本事造成的。且不说,南王难道也是在和军中士兵一样过苦日子吗?朝廷分封东南西北四方王,一个个都是富贵以极。
别的不说,南王太妃在京中可是以出手大方闻了名的。这般因素,说南军苦或可有之,说南王穷,就算是真的,谁信?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父王不是那样的人!”
南云吼了起来。
吼完这句,他神清气爽,暗道:“不好,完了。”
刘郁微笑,举杯邀请:“淮扬刘郁见过世子殿下。”
什么南云。
其实是南王世子冯云冯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