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胡,绫罗衣。
面庞圆得像极了十五的月亮,咪咪小的双眼中带着一丝和痴肥的身材截然不同的精明。
楚衡坐在胡床上,盯着走进中堂的管事看。
楚衡是头一回见到能胖成这样的人。那脸庞跟身躯,胖的就像气球,肚子腆着也只有《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能比了。
可人家好歹得了个暖男的称号,这位诸管事嘛……
大概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词——脑满肠肥。
楚衡现在住的庄子,名叫别云山庄,是前任被分家的时候得到的庄子。和这个山庄一起的,还有四百多亩地和八家佃户,以及果林和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山。
说起来,前任他爹也不算怎么亏待他,好歹还分给他这些田地。也没把佃户给迁走,照样留了下来。
那八家佃户就住在山庄里,因人口不算太少,渐渐也发展成了一个小村子。前任活着的时候似乎为了行善积德,答应给他们免三年的租。
而这回佃户们闹上门来,却是因为别云山庄突然要涨租了。
山庄主人还躺在病榻上吊着口气,怎么可能有功夫去张租?
这事不用说,十有八九,是跟前这位管事自个儿的主意了。
诸管事单名一个枋字,是前任嫡母娘家带来的管事。一进中堂,他似模似样的做了个激动的神情,抹了抹眼角:“听闻郎君回庄子的路上染了病,到了庄子上边一病不起,老奴这心里难过啊。”
“无碍了。”楚衡言简意赅,“不是什么大病。”
他这会儿已经记得了前任的记忆。他身边的两个伺候的小童,年长的叫做白术,年幼的叫五味,是对兄弟。
从记忆里看,前任是颇为信任这两个小童的。而被赶走的老陈头,原先是前任所住的这座别云山庄的大管事,负责一切对外的事务安排。踢走老陈头,换来一个诸枋,庄子上立即就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还真是凑巧的很。
“郎君有所不知。郎君这一病,叫庄子里多少人生了二意,那些佃户竟然还敢闹上门来!郎君为人和善,定是从前对这些泥腿子太过纵容了,才叫他们爬到郎君头上撒野!”
诸枋说的义愤填膺,楚衡笑笑,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叹了口气:“诸管事,你也知我病了许久。还不知外头那些佃户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听闻他的话,诸枋看了眼中堂边上摆的矮几:“这事说来话长。”
楚衡“哦”了声,忙请他坐下,又叫五味去端来茶汤和点心。
见此,诸枋的脸上展开一丝笑意,大模大样地在矮几后坐下,尝了口茶,似乎不满意茶叶,还拧了拧眉头。
“郎君少年英才,可惜不通庶务,过去那老陈头在庄子里时,想必仗着郎君心善,欺上瞒下,竟然答应给那些佃户免了三年的租。”
“只免了三年的租,难道也不成?”楚衡试探着问。
诸枋挺起腰板,哼了一声:“郎君虽然聪明,可到底年少,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键。这两年气候不好,田里产出少了大半,只怕来年就要遇上旱灾。到那时,粮不够,租金也一分不收,到那时候,郎君要拿什么养活这庄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楚衡身边有个聪明的白术,再加上这会儿已经越来越清晰的记忆,他再清楚不过别云山庄里的情况。
这庄子到手里的时候并不是个空壳,起码佃户们都在,日子也都能过得下去。前任八岁就过了童子科①,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早以神童之名入朝为官去了,怎么也不可能留在这里当个小地主。这样的人不通庶务是可能的,但绝不是个蠢的。
四百亩的田地当初不少是荒地,后来在前任的安排下全都开垦成了良田。三年免租是前任经过深思熟虑后让老陈头吩咐下去的决定。这一点,楚衡记得很清楚。
前脚才答应三年免租,才不过一年,就立刻改口涨租。佃户们不懂山庄管事为什么突然换人,只知道管事能说这话肯定是郎君的主意,这才闹出了如今这事。
压下心中冷笑,楚衡缓缓点头:“这事,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只是既然早就吩咐下去,又已经免了一年的租,不如就继续免下去。等到三年期限满,再提涨租的事。”
听到要推迟涨租,诸枋就变了脸色:“郎君不可!那些佃户郎君稍一纵容,日后可就管不了了。”
“那不如这样。”楚衡想了想,“请各家进来,我与他们坐下谈谈。”
“不可……”
这回楚衡没再叫诸枋把话说完,头一扭,冲着白术就喊:“去外头把人请进来吧,叫他们别急,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完了又叮嘱五味,让厨房赶紧备上些吃的,待会儿一道送上来。
说完这些,楚衡这才笑眯眯地看向诸枋:“诸管事,不如留着一道听听佃户们的意见。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什么法子来。”
诸枋哪里敢留,顾不上喝茶,赶紧从中堂溜走。
今日这帮佃户在山庄外闹事的时候,就差点拿镰刀斧子劈了他。这会儿,他是躲着那帮粗鄙不堪的家伙还来不及,才不愿上赶着挨揍。
想当初,他也是账房出身,后来做了别的庄子的管事,那也是光哼哼两声,就有人急着端茶送水的角色。
可到了别云山庄,原想着借扬州楚家两位阿郎娘子的光,捏一捏这个小子,却没想到人没捏成,倒是先踢了那么大一块铁板。
楚衡见他跑得飞快,忍不住趴在靠着胡床发笑。正巧五味迈着短腿从中堂外进来,滚到他身边,仰起脖子问:“三郎在笑什么?”
“笑有的人扯着虎皮装大旗,但旗杆子没拿稳,砸着自己脑门子了。”
这典故五味自然是不懂,楚衡也没打算多解释,只等着白术把佃户们带来把话都说说清楚。
那些佃户们都堵在山庄门外。白术带着他们往主宅走,也走了好一会儿的路。
中堂的四扇门都敞开着,楚衡就坐在里头的胡床上,见着廊下局促不前的农家汉们,忍不住眯了眯眼。
都是些看着顶普通的农夫,粗布短衣,脚上的鞋子大概并不干净,见了中堂的地面,不敢往里踩。
楚衡知道,叫他们往里走,多半一个个都是不敢的。反正他也有些坐不习惯胡床,不如一块去走廊上坐着。
这么一想,楚衡随手拿过一壶热茶,裹着衣裳就走出中堂,往走廊上随地一坐。
“来,都坐吧,随便坐。”他拍了拍屁股底下被擦得发亮的走廊,毫无架子道,“我前几日病了,烧得有些糊涂,记不住你们的名字。都报个名,我记下,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何?”
既然要同郎君见面,那八家佃户自然是各自派了家里说得上话的男丁来。几人过去也同楚衡见过,只觉得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听说差点就能当官,但不知怎么就从家里分了出来。
可这回再见,分明觉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话多了,看起来也亲切了不少。
“回郎君,小的家里姓邵,属牛,叫我阿牛就行。”有个年纪看起来最轻的先开了口。
五味这时候已经拿来了楚衡先前吩咐的笔墨纸砚,又吭哧吭哧搬来小几,就盘腿坐在边上,探头看他写字。
楚衡记下了邵阿牛的名字,又仔细问过家中有多少人,男丁多少,女眷多少,租赁了多少田地,近年产量多少。
这些原本都是有记录的。只不过如今都在诸枋手里,楚衡不敢保证这几天的功夫,诸枋会不会动什么手脚。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索性再摘录一份。
邵阿牛开了头,剩下七家佃户也都不好意思鼓着气,老老实实地把家里的情况都说了。
说话间,厨房的热菜热饭也都端了上来。肉糜羹、热汤饼、爽口的开胃小菜一应俱全。
几个佃户一边就着这些,一边说话,不多会儿也都放松了下来,开始当着楚衡的面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等最后一个佃户说完话,楚衡也罗了笔。五味和白术帮着把小几和笔墨扯下。走廊一下子就只剩下他和佃户们。
“我曾答应过大伙儿,免三年的租。”
听楚衡终于提到涨租的事,佃户们热汤也不喝了,放下碗,紧紧盯着他看。
楚衡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事,不变。”
他话音才落下,佃户们都松了口气。邵阿牛瞪圆了眼睛:“郎君真的不涨租吗?”
楚衡点头。
他是搞科研的,对数字最为敏感,结合各家报上的近年田产来看,免三年的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诸枋一来就想着涨租,大概是为了能从中贪墨。
佃户们多老实本分,一听说免租的事不变,也没想过去问先前那新来的管事为什么说要涨租。
邵阿牛面上略带兴奋,激动地一胳膊肘撞翻了手边的汤碗。好在喝了大半,剩下的这些只沾湿了楚衡的衣角,没让他烫着。
可即便如此,正巧回来撞见这场面的五味,还是扑了上来,抓着楚衡就红了眼眶。
“三郎疼不疼?”五味不满地瞪了眼邵阿牛。可他人小,鼓着脸的模样不觉得有多生气,反倒像是在同人撒娇。
邵阿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郎君,你这衣裳……多少银子,我……我赔你吧……”
他虽然说赔,可心里也是打着鼓,生怕一件衣裳要了他家一年的收益。
看着邵阿牛那副肉疼的面孔,楚衡还有点好笑:“行了,不用你赔。”他说完话,看着面前老实巴交的邵阿牛,突然说,“衣裳虽然不用赔,可你得帮我办件事。”
“郎君只管吩咐,我邵阿牛没钱,可有义气。”
楚衡忍笑。他用不着邵阿牛讲什么义气,能有三分的忠心倒是不错的。
“你帮我去接一个人。”楚衡翻了翻手里写满了字的本子,视线落在邵阿牛名下,“等你把人接回来,要是愿意,你就留在我身边给我做事。一年我给你一两金子。”
楚衡早就在脑子里算了下。他穿的这本书是纯架空的,物价方便有些混乱,一两金子约等于六贯钱,一贯钱差不多是一千文。一斗米十五文,一斗小麦三十五文,一斤盐四十文,三枚鸡蛋一文钱。这么类推下去,一年一两金子,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再加上邵阿牛家还租了五十亩田,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足够生活得比从前富裕一些。
他现在需要人,邵阿牛这人以后不管能不能近身使唤,目前招揽过来都还是不错的。大不了往后打发他做别的。
楚衡这话一出,其余几个佃户都睁大了眼,有些羡慕地看着邵阿牛。而邵阿牛本人,摸了摸后脑勺,迟疑的问道:“郎君,你说这话真的假的?一年一两金子?”
见楚衡点头,邵阿牛嘿嘿一笑,乐开了花:“一年一两金子,我能给我媳妇买身好看的衣裳了,买绢布的。再给侄子买一套文房四宝,沾沾郎君的光,说不定以后老邵家也能出个读书人。”
笑够了,邵阿牛一拍胸脯,“咚”的一声:“郎君你放心,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邵阿牛一定给你做好了!”
楚衡冲他微微一笑:“你帮我去把庄子原来的陈管事接回来。就说我病好了,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的话里带着点奇怪的意思,邵阿牛听不大明白,可瞧着那张苍白漂亮的面孔,突然觉得他家郎君是该活动活动了。
啧,这瘦精精的,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把郎君给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