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恒豫介绍给孟琳的文社位于居德坊十字街东北一所二进院落内。小院周遭的矮墙上雕着一方方别致精巧的镂空纹,院墙内的杨柳枝条慵懒的散落在墙头,掩映着两道贯通二院的抄手游廊。前院厅堂两侧各有一明一暗两间厢房,厅后两厢则是厨房、东厕和杂屋。
一干人等来到文社之时,一阵琴声正从厅堂内潺湲流出。
一行人驻足静听,俟一曲终了,方恒豫才将众人领入了厅堂。
厅堂不大,收拾得一尘不染。后墙上悬着一幅竹帘;东墙边放着一个竹架,架上摆着一盆水仙;西墙上悬着一幅岁寒三友图。
厅北正中跪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男子,身前的几案上摆着一把焦尾琴,焚着一炉龙涎香。厅堂东、西二侧各跪坐着三个学生,五个少女、一个青年,各人面前的几案上都摆着一把七弦琴。
这男子名叫韩青,是国子监的书学博士,也是这文社的社长。当下方恒豫将孟琳推荐给他,他自然无不同意,并当面议定,每月工钱四缗。
“我们这里辰时开课,所以,孟小姐每日卯正二刻就得开工;酉初下工。”韩青一张白白净净的圆盘脸笑容可掬,“明日能来上工吗?”
“能。”
第二日一早,方恒豫领着祁天辽来到律学的课室,将他介绍给了其余学生认识。
“今日我要出去办事,你们自己学。不懂的地方,去问封助教,或者等我回来问我也行。”
说着话,他冲祁天辽微微剔了剔眉,便出门了。
八月的日头笑盈盈的映照着国子监里的一切,除了啁啁的鸟鸣和课室里不时传出的朗朗书声,一切都是那么的恬静、安详。墙外流过的一阵辚辚的车辙声和笃笃的马蹄声,仿佛也完全没有被国子监放在眼里。
祁天辽跪坐在桌案前看了大半个时辰的《永徽律疏》,本想起身活动活动,却见监里的使女上前来添茶水,便不忙起身,微微闪过一旁,朝她轻轻欠了欠身,以示谢意。
然而那使女却仿佛心神不宁,添完茶水后,衣袖却把开水壶的壶盖掀了开来。霎时间,一汪开水从壶口中溢了出来,朝祁天辽腿上泼去。幸而他练过功夫,躲闪得快,只有少许几滴溅到了他的腿上。
伴着那使女“啊”的一声惊呼,壶盖咕隆一声掉落到地板上,兀自一左一右的绕了几个圈,方才安安稳稳的平躺下去。那使女提着半壶开水,双眼怔怔的盯着祁天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天辽轻吐了一口气,定睛一瞧,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张鹅蛋脸清澈得如同泉水一般,柳叶眉下一双眸子惊惶的看着祁天辽,怔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天辽冲她浅浅一笑,轻轻夺下她手中的壶,放到地上,拾起壶盖盖好,抬眼问道:
“没烫着吧?”
一个学生轻咳了一声,几个学生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颜,几声低低的呼哨此起彼伏的响了一阵,一个学生清清嗓子喊道:
“谁跑个腿,去把孙二哥叫来?”
“什么事?”那学生话音刚落,孙二哥居然鬼使神差般的出现在了课室门口。
那使女的鹅蛋脸登时涨得通红,双膝微微一软,就要跪下去。
“啊,没事!”祁天辽冲孙二哥朗声说道,“我要喝茶,壶里没水了。”
“噢!蒹儿,听到没?祁秀才要喝茶,快去厨房添开水!”
“是!”蒹儿感激的瞧了祁天辽一眼,垂下头,提起开水壶,匆匆的走出了课室。
祁天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淡淡一笑,重又跪坐到了桌案前。
“哎,各位同窗,你们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车马声?”适才那要去叫孙二哥的学生抬了抬眉眼,故作神秘的发问道。此人名叫田暮,已在国子监读了四年,从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一直读到律学,每次省试都没及第。
“怎么回事?”
“你们知道那是谁么?”
“行啦!”斜倚在墙角的一个高个学生伸了个懒腰,不屑的说道,“你才知道啊?丘神勣今天要带兵去押李贤啦!”此人名叫李错,据他自己说,他的先辈是高祖皇帝的祖父李虎。
“原来……你也知道啊?”田暮耸了耸肩,觉得老大没趣。
“你知道天后陛下要把李贤发配到哪去吗?”李错懒洋洋的反问道。
“潭……潭州吧!”看起来田暮这句回答的底气明显很是不足。
“潭你个鬼州!”
“那你说……是哪儿?”
“吕不韦……”祁天辽身旁一个一直在写字的学生忽然开口了。此人名叫周崇圣,是太平公主府推荐入国子监读书的。
“呵呵,周兄,这个话可不好乱说!”李错直起身子,冲他别有用心的一笑。
“不要紧!”周崇圣搁下笔,捏了捏手指头的关节,“我们这些书生能做什么?何况,”他也朝李错别有用心的一笑:
“吕不韦是被发配到……成都府,可不是巴州。”
一阵清风掠过,蒹儿提着开水壶进来添茶水,众人便都住了口。
正午的阳光映着务本坊中央的小横街,白花花的,晃得人很有些眼晕。
小横街南侧一所宅院的门口立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他身段颀长,面庞微微泛红,高挺的鼻梁下生着一抹浓黑的髭髯;头裹着一方黑色的软角幞头,身穿一件淡黄色翻领长衫,敞着怀,露出内里穿着的绛色圆领绸衫。他背剪着双手,仰头凝神望着不远处耸立着的皇城城头,一动也不动。
他的右首停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拴束着五七个箱笼;左首立着二十名身披甲胄、腰佩横刀、手牵战马的马军,四十只眼睛直盯着那男子,一动也不动。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五个男子从宅院内走了出来。
领头的身材矮胖,身上穿着的一袭紫袍却格外惹人注目。身后跟着的四人高矮胖瘦不等,却都牵着马,穿着深青色的圆领长衫,腰间佩着横刀。
“丘神勣,左金吾卫大将军。”立在街边人丛中的田暮扯了扯祁天辽的衣角,轻声说道。
“太……子殿下?”丘神勣拖着长长的声调,唤了一声。
那男子转过身来,瞥了丘神勣一眼。
“马参军,”他转向一个青衫男子,微一欠身,“在下是不是该动身了?”
“太……太子殿下请——”那青衫男子朝他一揖到地,嗓音居然微微有些发颤。
“在下早已是庶人了!”李贤接过马参军手中的马缰,“该参军先上马。”
扑通一声,马参军却跪倒在了地上。
“马诚,你做什么?”丘神勣冷冷的开口斥道,“左金吾卫的胄曹参军,向一个庶人下跪,成何体统?”
李贤扭头斜了丘神勣一眼,抬手扶起马诚,攀鞍上了马。
马诚和那三个青衫男子也一齐上了马,扭头朝那二十名马军吩咐道:
“出发。”
“太子殿下,一路走好……”丘神勣高声拖长了腔调,跨上座马,往西而去。
二十名马军一齐上马,簇拥着李贤,往东而去。
街边的人丛都散尽了,一个少女却仍立在墙角,怔怔的瞧着那早已消失的背影。
她那清澈如泉水般的面颊,早已浸满了泪水。
立在街巷转角的祁天辽看了一眼满面泪水的蒹儿,轻叹一声,迈步朝国子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