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到得比平日稍晚些,路经国子学时,任茅宇已站在课室门口,同陆续来到的学生打着招呼,看到祁天辽,他也不忘朝他一拱手:
“祁秀才,来啦!”
“任助教早!”祁天辽朝他还礼,顺便朝课室的门楣上瞥了一眼。
那上边已是空空如也,不必说符纸,就连那两颗铁钉也已消失无踪。
当他脱鞋走入律学课室时,学生已差不多到齐了。上头坐着的却不是方恒豫,而是一位他从未谋面的先生。
此人头上扎着幞头,身着浅青色圆领官袍,腰间系着鍮石带,光景大概是新上任的助教。他身材瘦削,白纸一般的脸上嵌着两粒黄豆般的眼睛,不住的在学生、桌案和他身旁一个藤箱子间来回扫视着。
“那个……你!”一见祁天辽走入课室,他陡然拿手一指,“叫什么?怎么来这么晚?不想读书啦!我还告诉你,今天十七了,后天就帖试!好歹教你犯到我手里!你怕我便结果不了你!”
蓦的被此公一通数落,祁天辽倒有几分摸不着头脑。此刻忽的从廊下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将一个小布包放入那助教身畔的藤箱子,又朝他打了一躬,随即下位,轻轻扯了一下祁天辽的衣袖。
祁天辽定睛一瞧,此人正是田暮。
他朝那藤箱子使了个眼色,口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武助教。”
一听到这个“武”字,祁天辽心下登时明白了。此君自是新上任的助教不假,而且,恐怕还与天后陛下有些干系。今日早上这一出不是别的,正是收见面钱的仪式。
于是他耸了耸肩,朝那武助教一揖到地,沉声说道:
“学生祁天辽,见过助教相公!”
说着话,他疾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三缗钱,放在了藤箱子里。
“嗯……”一见祁天辽挺识规矩,这武助教的脸色登时好看了些,朝底下一努嘴,“回你席上坐下吧!做学生,就得尊师重道,啊!学业是要紧的!以后得早些来!好好温习功课!啊,不能偷懒!”
“相公教诲,学生谨记!”祁天辽又朝武助教一躬到地,这才回到自己坐席上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学生已然到齐,见面钱也已收得差不多,武助教便站起身来,整整衣裳,朝廊下一招手,两个小厮立刻飞跑上前,抬起那藤箱子,下到庭院里。武助教走出课室,穿上鞋,朝迎面踱过来的方恒豫微一点头,便扬起那两颗黄豆眼,摇摇摆摆的走掉了。
方恒豫脱鞋走入课室,同学生们互讲一礼,便搬出简册,开始讲课。蒹儿也提着开水壶轻轻走了进来,给方恒豫和学生们添上茶汤。
添到祁天辽桌案前的时候,她的袖中掉落出一块碎布。祁天辽心领神会,赶忙将那碎布拨入自己的袖中。
课后,他走入东厕,插上门,取出那碎布一瞧。
上边歪歪斜斜写着这么几个字:
“二更,律学藏书阁,药,车。”
陡然一见“藏书阁”几个字,他心头禁不住一凛。
对于鬼神之说,他向来是“存而不论”的,平日里提到这些,他也只是置之一笑。然而这字条蓦的邀他去那传说中闹鬼的所在,他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不过,很快他便转了念头:
“蒹儿这女孩儿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这字条上兀自提到了“药”和“车”,看来还得运个伤号之属。
于是,下午散学之后,他便直接策马来到居德坊,敲开了赵婕的家门。
金风吹散了云气,月居然上来了。
祁天辽在国子监西墙根下勒住马,跳下车,朝从车内探出身子的秦潇说道:
“潇潇,在车里等着我。如果一炷香后我还没出来,赶紧走!”
秦潇脉脉的看着祁天辽,伸手把住了他的手。
“不打紧!”祁天辽冲她浅浅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水白的月光将律学后院的树影投射到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身上,枝叶的班驳间映着门楣上半斜的一块匾,匾上的字却已模糊不清。
将祁天辽引到后院的蒹儿在门前驻足片刻,返身朝祁天辽微微点了点头,便轻启莲步,朝门内移去。
祁天辽深吸一口气,略略平缓了一下紧绷的心绪,迈步跟了上去。
这里的确是一个藏书的所在,六七丈见方的屋内摆满了书架,只不过有些立着,有些已然翻倒。立着的书架上兀自零零落落放着一叠叠纸册和一卷卷竹简,地面上团团黑灰间,却也散满了烧残的字纸和简片。月光从破落的屋顶洒下,映亮了屋内厚积的灰尘漂起的那一层淡淡的轻雾。
一阵夜风拂过,四围的树影随风腾挪,仿佛当真是秋荻的冤魂在此处不甘的徘徊一般。
祁天辽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不过蒹儿回眸朝他的浅浅一笑很快便打消了他心头那一丝恐惧。
她朝祁天辽使了个眼色,领着他穿过几排翻倒的书架,来到藏书阁西北的墙角。
墙角铺着几把干草,干草上斜倚着一个男子,面目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额上缠着纱布,右胳膊拿手巾络着,身上穿着的圆领长衫已破得有几分像拖布,而且星星点点满是血渍。
祁天辽二话不说,朝蒹儿微一点头,便俯下身,将那伤号驮到了自己背上。蒹儿引着他走出国子监的西角门,秦潇早忙不迭的跳下车,帮同祁天辽一道将伤号抬入车中躺下。
“蒹儿,”秦潇拉着她的手,“你也上车吧!我们送你回家。”
蒹儿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跟着秦潇一道上了车。
祁天辽挽起缰绳,轻轻催马出了务本坊北门,经由安上门行到朱雀门,再拐上朱雀大街往南而去。
他打算先将蒹儿送回她在兰陵坊的家,再将秦潇和伤号送到赵婕家去。
不料车刚刚行到兴道坊左近,一队巡夜的官军蓦的闯入了祁天辽的眼帘。
祁天辽心中不由得暗道“不妙”。他是经清丘县公崔神基推荐到国子监读书的学生,而且身上还带着那份“逮不良”的牒引,倒不惧这些官军问他“犯夜”的罪名。可如今车上载着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伤号,倘若这些兵少爷们较起真来,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过事已至此,他显然不能驱车掉头,否则就更说不清了。
于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催马不紧不慢的在朱雀大街上小跑着。
“停下!”领头的队正朝祁天辽一扬手,策马领着步军上前,将车拦下。
“什么人?”那队正将祁天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祁天辽冲那队正浅浅一笑,正在思忖该编个什么谎来搪塞,忽然又一阵辚辚的车辙声传入了他的耳鼓。
一干人众循声一瞧,只见朱雀大街西面,光禄坊和殖业坊之间的小横街处,又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马车两侧各跟着一名使女、一名长随;使女手中打着气死风灯笼,灯笼上赫然写着“太平”两个字。
陡然见到这辆车,祁天辽心头禁不住又是一凛。太平公主是天后最宠爱的女儿,若她插上来过问此事,恐怕眼下车上这几条人命没有一条保得住。
他暗暗将短刀的刀柄搁到右手中,并时刻准备着策马撞将过去。
车中的蒹儿只感觉喉咙口发紧,她双手按住胸膛,檀口紧闭着,生怕一张嘴,五脏六腑都会从腔子里涌将出来。
秦潇正色看了她一眼,左手把住她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右手将袖中的短剑缓缓抽了出来。
太平公主的马车停在祁天辽一干人左近,那队正慌忙翻身下马,带同那一队步军一齐朝马车行礼道:
“公主殿下万安!小人薛斐甲胄在身,请恕不能全礼!”
祁天辽见状,也赶紧跳下车,朝太平公主的车行礼道:
“公主殿下万安!”
车内微微传出一记敲打车壁的声响,车右侧的长随上前将车窗帘子挑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透入了众人的耳鼓:
“薛斐,祁秀才是本公主请来的客人,不得无礼。”
“是!”薛斐禁不住一阵惶恐,本就躬着的身子又朝下矮了三二寸,“小人不知,多有得罪!”
陡然一听太平公主说出这句话,祁天辽心头不禁一怔,然而很快,他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名字:
“孟琳!”
八月初十,也就是四门学的周助教被吓死的那天下午,正是孟琳从醴泉坊太平公主的府第中带出了那份证明李贤是陈硕真儿子的凭据。
然而这两位看上去明显是冤家对头的人为何会站在同一阵线,却是他祁天辽百思不得其解的。
不过,今晚能不能解开这疑团都不打紧了,至少眼下,他们这一干人都平安无事了。
目送着薛斐那一小队官军的背影渐渐融入天街的夜色中,车内的太平公主又发话了:
“祁秀才,不嫌鄙陋,今晚去我宅上盘桓一刻,何如?”
“多感公主殿下,小人草料,未敢有辱公主门庭。”祁天辽思忖片刻,仍是开口婉拒了。
“既如此,秀才请自便。”太平公主也不强留,淡淡的开口说道,“后会有期。”
言讫,她轻轻敲了一记车壁,长随放下帘子,马车复又辚辚的驶入了兴道坊的西门。
她有一处别业,正在这兴道坊的南边。
“恭送公主——”祁天辽一躬到地,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