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静疏既然有心情看浅叶树,那便说明不大坏。这不大坏的原因,看起来倒在这白衣元婴身上。
——既有人争美,云涤这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的打算便只能放一放了。
他走到傅灵佩另一边,轻笑着道:“静疏如不介意的话,本尊便一起同游,可好?”
傅灵佩一愣,“道君不嫌弃的话,自是极好。”
沈清畴这一介元婴自然只能唯唯称是,三人而行,将这天元派的各处都看了一遍。
期间沈清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追求之意昭然若揭。傅灵佩虽拒绝居多,偶或也会接受其丁点好意,云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大有被踩了尾巴的羞恼之感。心恨这小小元婴没甚眼色,可又苦于要保持翩翩风度,不能出言赶人。联系到昨日傅灵佩的低落黯淡,不由又多作了几分揣测,临分别之时,态度已大不相同,明显上心许多。
沈清畴与傅灵佩一路将这云道君送回了住处,结伴而返,在回天剑峰的路上,恰遇上了秦绵。她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们,“师妹,沈真君,你们二位是……”
傅灵佩知道她想歪了。
为营造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激起云涤的紧迫心理,两人一路谈笑宴宴,头手都挨得极近,早超过正常朋友之间该有的距离,在外人看来自然便稍嫌亲昵了些。而秦绵也清楚她性格,对外人冷淡至极,而今却看到这么一个出众的元婴男修靠她这般近,自然便误会了。
不过,她也无意去纠正就是了,只介绍道:“师姐,这是我旧友,沈清畴沈真君。清畴,这是我秦师姐。”
“师妹莫非忘了,在天峰山之时,沈真君亦是声名显著,师姐我自是认识的。”秦绵笑嘻嘻地打了声招呼:“见过沈真君。”
沈清畴连呼不敢,只道与静疏一般,称她为“秦师姐”。
秦绵看两人言谈亲昵举止默契,一看便是相交许久。她虽觉以师妹之志,移情当不会这般快,但对她能重拾欢颜还是乐见其成的。再加之朱玉白快要出关,也不再多耽搁,与两人道了声别,便匆匆而去。
沈清畴负手看着,一哂道:“秦师姐还是这般爽利,倒一点没变。”今世两人从无交集,但前世却是相交不错的。
傅灵佩知他意思,嘴角翘了翘,“不,已有许多不同了。”早在秦绵与朱玉白在一道之时,她的人生轨迹便大不相同了,又一死一生,大大咧咧的性子还在,却也多了许多细腻和委婉。
“也是。”
沈清畴并不是喜欢往回看的性子,不料在天元的短短半日,感慨便一重又一重,遗憾,自然是有,可更多的,却是唏嘘和怀念。
“我老了。”
沈清畴摇头苦笑。
若不老,又时时苦忆往昔?将那过去嚼了又嚼。此时想来,前世短短相处的时日,除却那日夜不止的仇恨之火,也还有欢快的时光。
他看向身旁女子,却发觉,她眼底什么都没有,果然,沈清畴叹了一声:“静疏,如此看来,你比我还要心狠。”他喟然叹道,“说放下,便放下了。”
傅灵佩拈过路边的一丛绿蔓,抽了一枝在手中晃荡,听沈清畴来与她谈过去只觉无比荒唐。
“这么多人命在,如何还能不放下?”
他们俩,或不死不休,或形同陌路,没有旁的结局。
她还记得前世,亲人的血仇加身,让她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的切齿之恨。
今世虽已翻过一页,那也不代表前世之事便过了。便没有丁一出现,他们也绝无可能。
沈清畴也不过这么一说,私心虽在,却也知往日不可追,便傅灵佩真的愿意跨过曾经种种,他也跋涉不过。
这是沈家与傅家的孽,亦是他沈清畴的债。
他身上一日淌着沈家的血,一日便与傅灵佩再无可能。
“是极。”
沈清畴送傅灵佩回了青竹小楼,朝天空挑衅似的勾了勾唇,仿佛能听到远处的一声冷哼,甩袖从容地回了天元客居。
对这些非本派之人,天元派向来宽松,以求宾至如归。只要不靠近藏经阁、库房之类的禁地,便自可从容来去。当然,也不是什么人来都有此礼待。
傅灵佩带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回了小楼,娇娇还未落地,狐九卿的声音便冒了出来,“那小子不错,不考虑下?”
傅灵佩默默地垂头,正对上拇指小狐的乌黑眼珠子,面上毫无表情,“不考虑。”
为了尽快贴合她的气息,这几日都不能从傅灵佩的玉珏上下来,狐九卿此时颇觉无聊,不免起了谈性,“为何?此人眉眼疏阔,看起来还算心正,长相更是难得的俊朗,你还嫌?”
“前辈不知道一句话么?纵千帆过处,吾心不动。”傅灵佩沉默着,将储物袋中丁一的尸骨取出,安放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她扯开尸骨胸前包拢着的红色法袍,小心地察看了番。
还如之前一般,自须弥境取出后,便再无变化了。
傅灵佩幽幽地叹了声。且不论须弥境还未变化完全,便是变化好了,狐九卿尚在身边,她也不能将丁一尸骸收进去。
正当她感慨间,狐九卿却“咦”了一声,“不对,这是……”神识扫了还不够,狐狸爪子勾着玉珏,拉着便往尸骸的胸前前凑,。
傅灵佩沉寂的眼里突然有了光,一把握住狐九卿,捧到前面:“前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迫切,狐九卿“嘶”了声,张爪捶她:“臭丫头放开!”
傅灵佩猛地一震,这才发觉自己握得太紧,将堂堂天狐族长的毛都拽断了好几绺,赶忙放开,赔罪似的笑了笑。
狐九卿心疼地看着小身子上往下飘落的白毛,他活这么多年,这狐狸毛也是个稀罕东西,金贵着呢。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正打算给臭丫头一个教训,却惊诧地发觉那几绺白毛在白骨的肋骨上空略停了停,直接消失了。
他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娇娇扒拉着跳到了床边,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子问,“老祖宗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傅灵佩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心底的火越来越盛,没来由的,她就觉得这狐狸毛消失的缘故与这具骸骨有关。
狐九卿顾不得肉疼,张开九条蓬松的狐狸尾,从每条尾巴尖上各取了几根毛尖尖,丢了下去。
这十几根狐狸毛根根盈润泛光,一看便知不凡,娇娇惊讶地挠了挠腮,诧道,“老祖宗,你怎把白皓给拔了?”
所谓白皓,为千岁以上九尾天狐方有,而且只在九尾尾尖一束,每尾不过十根,汇聚了九尾天狐长久修炼之精,可谓珍贵至极。
狐九卿将近万年的修为,这“白皓”更可比天材地宝,他用其来仅作一试,其性情可见一般。他满不在乎道,“且看着。”
白皓打着转,晃悠悠地飘落而下。此回还未到白骨胸前,便倏地一闪,消失不见了。
这下——
所有人都确定,此事必与塌上白骨有关了。
“奇了怪了,丫头,”狐九卿将神识一寸寸扫过塌上白骨,“这白骨生前是谁?莫非是你那小情人?”
傅灵佩最不愿听“生前”二字,好似这样一应,丁一便真的死了,闷声强调,“凌渊他还未死。”
“也就是说,确实是你那小情人了?”
狐九卿皱起眉,狐狸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奇怪,真奇怪。”
正说话间,白骨发生了变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变越白,越变越有光泽,竟出现了玉般的质感,可这玉又与天凰血脉造就的温润不同,触之觉有刺骨之锋利,如刀锋一般。
傅灵佩嘬了嘬指尖,脸上的表情有点呆,以她的炼体强度,一般的上品法器根本破不了防,可之前不过是伸手触了下,手指上便被割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白骨之上的红衣法袍被刺成了个筛子。
傅灵佩伸手一掀,直接将裹身的法袍除了去,这回,□□裸的一具尸骸露了出来,光洁的白骨此时如一桩艺术品,刨去阴森,反充满了圣洁之美。
“妙,妙!”狐九卿击掌而叹。
“妙在何处?又奇在何处?”傅灵佩不由问道,“前辈可知,这一切究竟是为何?为何凌渊的……尸骨,会变成如今模样?”
白骨还在变化,一层血色的薄膜渐渐覆了上来,将白骨包裹在里面,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芽,成长。
狐九卿没有回答,他已经被眼前这神乎其技的一幕给吸引住了。
身体内仿佛掀起了巨浪,潮汐更迭,哐当,哐当,狐九卿觉得久不松动的瓶颈动了动。可还不待他寻摸到那微渺的感怀,白骨的变化,又停止了。
一层薄的几乎透明的血膜将白骨的半边身体覆盖了去。
狐九卿此回不再犹豫,唰唰唰一连几把,将尾尖的白皓尽数拔了去,只余每尾上最精华的一根留着。
这些白皓纷纷扬扬地落在了白骨身上,此回,大家看得更清楚了,就在白皓消失的一瞬间,白骨重新变化起来。
狐九卿的毛一瞬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娇娇担忧不已,绕着傅灵佩转圈圈,“老祖宗,就算老大对小狐肆再好,您这样也太过了!”
心下却感动不已,以为狐九卿是为了自己才这般牺牲的。娇娇打定主意,往后不乱在他府里撒尿了。
“不,无妨——”
狐九卿千年一见的端起了狐脸,收起那些媚态,郑重道,“本尊送他一份大礼,他送本尊一份机缘,公平得很。”
傅灵佩的心神已经完全被丁一的尸骨所夺。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具白骨在以所有的精力复原自身,从血,到肉。
血膜覆盖全身,将白骨遮得严严实实的,便如刀鞘一般,将那些刺骨的锋锐收敛一空,尸骸越来越丰满,傅灵佩仿佛能听到血膜之下,一点一点的五脏器官被修复出来……
这是生命的奇迹,生命向小楼内所有的生灵,展露出神秘的一角。
狐九卿仿佛是窥探到了什么,失去大部分白皓而灰败的身体渐渐重新焕发出光彩,甚至比从前更有力,更蓬勃。
这是他的一场机缘。他能感觉到,此番过后,飞升近在眼前。
可惜,在过了一个时辰后,这些变化全都终止了。
狐九卿遗憾地叹了声,“此番,本尊也只能帮到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傅灵佩已然明白过来,当初将白骨放入须弥境,须弥境灵气特异,自然能见到白骨变化,可惜终究量小,等真正修复完全,怕是要千年之久,倒不如狐九卿这白皓之精来得快。
她颤着手,捂嘴勉力阻止几乎要出口的泣音,眼里却是象征着朝阳一般的希望。这一切,真正向她表明了,丁一还活着!
只要她坚持——
傅灵佩幸福地想,便千年万年,她总能盼到他回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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