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亮,顾唯念便醒了。她慢慢坐起,试着活动左脚,觉得已比昨日好多了,肿胀也消去不少,只是这肚子已饿得咕咕叫。
薛少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姑娘,你是不是起来了?早饭想吃些什么?”
他来得还真及时。想起他昨夜那半真半假的玩笑,顾唯念便有心不再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吃饭。她道:“我想去楼下大堂里吃饭。”
薛少河自是满口答应。顾唯念很快便发现,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她脚伤还没好,只能倚靠他扶着下了楼,一路被扶往前头去。好在薛少河手上向来很规矩,顾唯念只望着他能一直规矩下去。
这家客栈里还是住着一些客人的,此刻也有人正在楼下吃饭。顾唯念拣了个位子坐下,安静喝粥。这客栈里腌制的小咸菜很不错,爽口开胃,顾唯念吃过后,不只胃口好了些,连心情都跟着好了些。
一旁的客人却是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昨夜听到的小女孩儿哭声。有人听到了那哭声,有睡得踏实的人没听到,听到的人俱是说那声音可怜又可怖。薛少河与顾唯念相视一眼——原来有这么多人听到了那诡异可怖的哭声。
顾唯念一碗粥尚未喝完,客栈外头忽然呼啦啦闯入一群人。那穿衣打扮,一看便知是镇上的山民。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数不少,端的来势汹汹。才进了客栈,便有人高喊:“老板娘在哪里?快出来!”惹得一众住客、食客纷纷侧目。
掌柜的从柜台后出来招呼这群人,抱拳作揖,礼数甚是周全:“诸位,不好意思,老板娘近日身体抱恙……”
众山民回应掌柜的一阵扰攘。
“抱恙是啥?”
“我们是粗人,听不懂你说啥。你叫老板娘出来就是!”
“她再不出来,莫怪我们砸了这店!”
众食客眼见不好,胆小的便起身悄悄走了。也有胆大的客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留下来瞧热闹。
顾唯念还没吃饱,又行动不便,便依旧自顾自喝粥,顺便冷眼旁观这起突发风波。看起来,这家客栈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否则,那些人必然是叫老板出来,便是他们不叫老板,老板也该这时候出来。总不能老婆被人欺负到门上,却只叫一个掌柜的在前头支应。
她既不动,薛少河自然也坐得稳如泰山。
客栈里闹腾得越发厉害。掌柜的劝不住山民,老板娘又迟迟不出来,一群山民已操起了桌椅,真的要砸了这客栈。一个壮汉已经开始帮着客栈赶客了:“闲杂人等都滚开!莫惹急了爷爷!”众食客立时哗啦啦又走了好些。
眼看客栈还要继续大乱下去,一个一脸病容的瘦弱妇人自二楼下来。她声音不大,说话却颇有几分威仪,“住手!”
这妇人年约三十,却生得肤白面嫩,体态风流,饶是面色苍白,也难掩天生丽质。她披一件碧色及地纱袍,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下,妖娆妩媚,风姿绰约。正是薛少河与顾唯念昨日在医馆中见过的美貌妇人。
这群山民却并无怜香惜玉之心。一个胖妇人指着她道:“你总算出来了!”
顾唯念低声对薛少河道:“这客栈的老板娘倒是个美人。”昨日她便已觉得这位夫人生得美貌过人,心肠也不错。
薛少河笑,低声回道:“比你还差些。”
顾唯念:“……”她怎么觉着越发不妙了。
老板娘对众位山民道:“乡亲们有话对我说便可,别惊吓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呸”一个老妇人道,“哪个跟你是乡亲。我们这里,没有你这种毒妇。你去请高僧超度了阿萝,便赶紧离开,走得远远的才好。”
其余人附和道:“带着你家人滚!”
一个年轻小媳妇道:“我说柳夫人,您有钱有貌有人伺候,搬个家能有多难?你家阿萝冤魂不散,夜夜扰人清梦,吓得我一双孩儿总不得安睡。据说昨日,连白天都有人听到她的哭声了。你就行行好,离开我们莲怀镇吧。”
柳夫人叫得自然是这老板娘了。
柳夫人道:“我本是嫁来这莲怀镇的媳妇。我要留下,没人能将我赶走,天底下没这道理。可既然乡亲们容不得我们孤儿寡母,我离开便是。但总要……咳咳……总要让我们养好病再说搬走的事。我的父亲和儿子,目下也都病着。”
顾唯念的粥喝不下去了。阿萝?冤魂不散?夜夜扰人清梦?合着昨晚上那小女孩儿的哭声是鬼叫不成?
其余客人里,又有好些坐不住了。
有人道:“柳夫人,话说明白些,你早不是我们莲怀镇的媳妇儿了。”
又有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道:“你们听,她全家都病了,她们全家都遭报应了。闹不好,她们得的是疫病。”
此话一出,众客人立时散了个干干净净。也有其余客人壮着胆子出来,喊着要退房。一众山民更是群情激奋,嚷着要柳夫人滚出莲怀镇。
柳夫人道:“我们染的不过是风寒。是廖大夫诊治的。他为莲怀镇的乡亲诊病几十年,大家总该信得过。至于阿萝的冤魂,定是有心人故意弄鬼,我会查个清楚。”
“你都查了多少日子了?”“总说有人故意弄鬼,莫非咱们莲怀镇上,还有人如你一般黑心不成?”“谁稀罕害你不成?”“害死自己女儿的娘,活该被人索命。”“快带着你的人滚!”
山民的叫声,嚷成一片。
有个中年汉子乍然喊了一嗓子:“再不滚,我们帮你滚,乡亲们,动手!”
柳夫人忙道:“慢着……”话未完,便抚着心口,一阵咳嗽。
众位山民根本不听她的,操起桌椅碗碟,便开始砸起来。
掌柜的急得团团转,口中车轱辘话来回转:“你们不能这样。没了王法了。怎能随意砸了别人的老店?没了王法了,你们不能这样……”
其余跑堂的店小二,后头的厨娘等人,看到这阵势,根本不敢和众位山民争辩,只敢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客栈被砸。柳夫人面上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她早已站不住,只能扶着楼梯扶手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薛少河看不下去了,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住手!”
众山民听人这么猛的一喝,一时间竟都停了手。
薛少河站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桌子上,高出众山民许多,一下子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你们讲不讲道理?这位柳夫人说,人家是孤儿寡母,况且一家都病着。你们这时候砸了人家的店,还叫人家滚出莲怀镇,未免有些伤天害理。”
“你是打哪冒出来的?”一个中年汉子问。
薛少河道:“我?我五年前来过此地,为的也不过是游山玩水。那时候,我便住过这家客栈。这里每日都有客人来来往往,想必他们也不记得我了。不过我却记得这家客栈。这里的酒水不掺假,食材都新鲜,客栈的被褥床单更换的也及时。想来店主的为人应该还不错。”
众山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一个山民道:“一个外乡人知道什么,还是少管闲事。”一个妇人道:“你倒是问问,这位好心的店主是怎么折磨她的女儿的。那阿萝冤魂不散,日日都在喊着想爹爹,都是这个毒妇和她后夫害的。”又有人道:“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大家继续砸。”
众位山民又动起手来,很快将客栈一楼砸了个稀烂。薛少河不肯恃强凌弱,面对一帮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山民,一时也拦不住。所幸众山民只是砸店,倒也未曾哄抢店内的银钱和酒水食物。
有人又要往二楼去,却被一个老妇人制止了:“这二楼和后头,多是客人在住。那些客人都是远道而来,说起来,也是咱们莲怀镇的客人。他们并不知情,才会住到这毒妇店里来。大家莫惊扰客人。”
那老妇说话颇有分量,那些年轻气盛的人这才不往上冲了。
老妇人又道:“柳家媳妇儿,我劝你识相些,还是结了客人的房钱,赶紧走吧。”
一个年轻媳妇狠狠瞪着柳夫人,下死力啐了一口,“灾星!”
一众山民闹腾了一场,这才各自散了。
柳夫人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倒在楼梯口处。一个厨娘见状,疾步上前,想将她扶起来,待到了柳夫人身前,那厨娘却忽然停了步子。犹豫片刻,又问道:“老板娘,你这病……真不是疫病吧?”
薛少河上前将柳夫人扶了起来。柳夫人这种情形下,依然能保持风姿,向薛少河盈盈施礼,款款道:“多谢义士相助。”
掌柜的上前道:“东家,这店里乱成一团,还需你拿主意。你得保重身子!”
柳夫人虚弱的挥挥手,道:“不管是要退房的,还是要辞工的,你都结算了房钱和工钱便是。我先回房去了。”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勉力上了楼梯。
顾唯念一直在瞧着柳夫人。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女人,连生病和上楼,都那么的……风情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