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南乡来兰成处,小住半月就回去了。
她在这里呆不久,和兰成有关的人事,总有说不出的冰冷,让人觉得寡情。
这里的人都不爱说话,即使婢女老妇,也全部都乖戾地存在着,做完分内的活计,绝不多说一句话,多露一个表情。纵使说话,也用最简明的言语回应,就此营造出了一个压抑得难以呼吸的环境来,而这里的人,又都习惯地遵循着此种生活的规则,独立到了极致,近乎绝望。
顾渚不喜欢这里,逼得人日渐寡言。
南乡看出了端倪,想着近日就回去,正巧有婢女来说,临近城里有雅集,兰成应了邀请,要去小住数日,将要启程走了。
婢女还说,让南乡自便,若是呆不住就早些回晏河城去。
她忽然琢磨不清,兰成是觉察出来顾渚呆不惯,故意找个借口好让他回去,还是当真性情洒脱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
日暮时分,兰成换上新装,走下百步石阶。
风轻云淡,天色灰白的天气。站在高处,望着一行人的背影,南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所适从。
顾渚轻步走到南乡身后,注视这一对缄默得仿佛无关的母女,伫立片刻之后说,“我们,也走吧。”
他不能问,无力宽慰,唯有陪伴。
南乡神痴地直看到兰成的马车转过弯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才醒过神来,从容地转过身,笃定了主意说,“夜里启程。”
她所想要的,刻不容缓。
顾渚去吩咐仆从要星夜赶路,也向这里主事的老妇人辞别。
主事的妇人听闻南乡连夜要走,也不加挽留,只叫顾渚等候,自己从内室取出当日顾渚来时赠送兰成的石砚交还。
婆妇妇人转达兰成的意思,大意是,物件太过珍贵,有缘赏玩已是幸运,断不可占有。
顾渚觉得难以推脱,想着硬要留下也让婆妇难做,便受了。
此刻,婆妇多问了一句说,“夫人极少对器物有如此美赞,这砚台一定是宝贝,想必得来不易。”
顾渚微微颔首,“花费许多心力得来的。”
婆妇说,“若真如此,少侠应当赠与值得的人。”
顾渚应不出声,接过木匣,施礼辞别。
很快就到华灯初上时,南乡亲手捧着忍冬树与太平花,坐上马车。
顾渚在前,驾马长嘶,徐徐启程。
车队趁夜色缓行,一切都如来时的样子。那只白色的雏鸟,大了一圈,白羽红喙,通体无暇,悬在车厢里,安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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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城镇不远,天空已是皓月高悬,四下是荒芜平地,绿草过膝,阴风朔朔。
眼见前方进山前恰巧有一片平坦矮坡,背山近水,可供停驻。
顾渚摆手让众人在此过夜,趁着家丁小厮忙碌,他一乘快马疾驰远去,回望驻地帷帐搭起,在一望平原上升起一束火焰。来时有黑衣人郊野欲伏击车队,当时顾渚面上虽不经意,心里着实格外小心,因而归时,察看得更加细致入微,方圆数里都顾及。
婆子请南乡洗漱,一名婢女先上了车撵,帮南乡打理好衣衫扶她下来。
周围荒草丛生,南乡禁步于这一方矮破,放眼,全然没有顾渚的身影。
面朝浩瀚黑幕,天地之间,众生弥足渺小。
有人听到乱草地中有哭泣声,尖利,声音不大,尤为鬼魅。
婆子不由地怖栗起来,说了些怪力乱神的痴语,被南乡止住。
家丁惊于鬼怪之说,也不敢冒然去探究,只在驻地边缘摆动火把,好叫顾渚看见了回来。
果然,视线的尽头,顾渚匹马单枪,迅速折回。临近驻地,他也听到那凄厉至极的哭声,点起火把,寻声而去。
临山谷入口的地方,古树后,当顾渚照亮幽秘的地方,竟是一名男童,崴伤了腿,坐在地上,暂且止住嚎泣,用一双惊恐至极的明眸望着他。
顾渚笑着,放下火把,照明自己的脸,再伸手去抚摸那孩子的脸颊。
他说,“别怕,大哥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男童没有拒绝,胆怯地任由顾渚将他抱起,坐上马背。
到驻地之后,顾渚始终抱着男童,而男童也只依着顾渚,不安地注视周围的人。
婆子要给孩子擦脸,男童不让,顾渚接过棉布来给他擦,才愿意。
男孩偶然也偷窥南乡一眼,又畏于她威严,不敢正视。
安顿妥当之后,众人睡去了,南乡也重回车撵里,点起灯,大约是随手把玩些玩物。
顾渚盘腿坐在一旁,将男童抱在膝上,开始细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说。
男童摇头不答。
他接着问,“住哪儿?”
男童又摇头了。
顾渚饶有耐心地继续,“为什么在荒山野岭里?”
男童终于说话了,“我要走四方。”
“走四方,”顾渚忍俊不禁,摸他脑袋说,“为什么要走四方呢?”
“我要做一个男人,”男童骄傲地诉说,“像游侠那样。”说完这一句,见顾渚倾听,突然问,“大哥哥,你是游侠吗?”
顾渚顿了一下说,“游侠哪里好?”
“就是好,”男童说,“你长得就像游侠的样子。”
……
两人玩闹了半晌,男童听顾渚讲述各种奇闻轶事,在他怀里睡去了。
此时,南乡悄然走到顾渚身后,见他未察觉,将一串珠子在他眼前晃过。
顾渚惊觉,尴尬一笑,指着怀中男童说,“你不喜欢孩子吗?”
南乡摇头,“不喜欢,稚子生来只知道索取,哭闹成性,行为无知。”
顾渚觉得没趣,努嘴说,“真是寡情的女人。”
南乡默认他所言,怏怏坐回车撵,临睡前,灭灯望帘帐外顾渚端坐如松的背影,被满面童趣蒙蔽侠士的锐力与冷静,怀有同市井里初为人父的男子同样的绵长柔情。
可有人知,一往情深的至深处,恰好是不容杂念的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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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渚抱了男童半睡半醒了一夜,到天明时,才想起不知要如何处置这名孩子。
他寻思南乡是不会情愿收养的,想要作罢,又觉得于心不忍。
夜色消退,黎明将显。
顾渚身体微微一动,男童敏锐地醒过来,也不惧生,怏怏说,“你们要走了吗?”
顾渚点头。
男童露出一丝慧狡的笑意,惆怅说,“那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顾渚整理着他身上衣衫,抚摸这个孩童略有粗糙的额头。
“霖儿,我叫霖儿,”男童大声说完,又轻声说,“养我的老师傅打小这样叫我。”
顾渚顿了一下,面有疑惑,“养你的老师傅?”
“是,”霖儿犹豫着说,“我从小被一位老师傅抱养,他是个奇怪的人,很少和人打交道。他不叫我唤他爹,只让喊师傅。”
顾渚饶有兴趣,“老师傅是做什么的?”
霖儿答说,“城里打铁的,他不比别的铁匠,会铸刀剑。”
顾渚不禁颔首,“所以你也喜欢会用刀剑的人。”
话语间,众人也纷纷醒来,各自忙碌。
南乡醒来的早,大约是在车厢里呆得闷烦了,独自走了下来,踱步到顾渚身后,听他与孩童的对话。
霖儿看见南乡,突然愣住了,神痴地望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女子,顾渚也觉察到了,也回头看去,冲着南乡发笑。
“有什么有趣的,”南乡冷冷说。
顾渚放下霖儿,站起身,靠进南乡身体说,“多有趣的孩子。”
南乡即刻会意,断然阻止,“南乡未出阁,岂能收养幼童。”
顾渚恍然觉得方才未考虑周全,有失分寸,又不免觉得对男童有歉疚,更加凑近了南乡说,“也是,出阁做了人妻,再养不迟。”
南乡豁然瞪他一眼,退后一步,想了一下,和声说,“遣人送他回去,荒郊野岭的,危险四伏。”
霖儿听到此言,无奈地望了顾渚一眼,知趣地走开。
顾渚上前去,俯身安慰,“大哥哥来日接你可好?”
霖儿恍惚地点头,知道是临别托辞,也只能事故地替他圆场,当作短暂的期许来安抚失望。
待小厮抱起霖儿跨上一匹快马远去,顾渚送别的目光留恋不止。
“你倒是真喜欢孩童,”南乡幽声说。
过了许久,顾渚转过头,认真诉说,“我从前同他一样,有无惧天下的勇敢,很小的时候,就立了志要做侠客。”
南乡感慨,“原来每一个男孩子都做同样的梦。期间,多数人放弃了理想,最终实现者寥寥无几。”
顾渚本能地发出一声微弱至极的叹息,“习武的男人肩负太多,委实辛苦。”
“不能承担何以立身,”南乡瞬时面色严肃,“我若生男儿,必让他承常人不能承之重,而后,方能成器。”
顾渚略思片刻,欲言又止,只邪气地勾起嘴角,顽笑一句,“还是同你生女儿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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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继续朝晏河城缓缓前行。
去时是早春,山花遍野,归时过暮春,花事尽了。
南乡较往日寡言许多,也不张望窗外,只静默安坐,端庄一如从前。
走了几日到一处地四面用土墙围城的囚徒营,营地前后数十里无城郭,用来关押罪行恶极,不日处决的案犯。处决罪犯的法场就在营地外,行刑时简易地用麻布围挡,平日空置着,过往商客都看得见那高台上露天架放的屠刀。
今日恰好是处斩日,囚徒营的门开启,走出一队男子押解一名薄衣青年。大约是见只有一列过路车队,也偷懒未加遮帘幕,众人便眼前那名面无表情的青年被推到断头台前。
顾渚见此情景稍加停顿,驾马走上前去,向一旁守卫打听情况。
他折回时,脸上隐隐露出悲怆,明显地,伤感万分。
南乡询问为何要停顿,老婆子觉得不吉祥,遮掩着说,“晦气事,姑娘不要出来。”
她听了觉得心里不畅快,隔着纸窗吩咐说,“叫顾渚来。”
顾渚下马走到车撵旁,想了一下径直进了车厢。
“处决人犯,”顾渚平静说,“一个青年。”
南乡问,“犯了什么事?”
“杀了人,”顾渚回答。
“杀人偿命,也是无可厚非的,”南乡面无表情地说话。
顾渚悲悯地叹息,“尚且是青年,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南乡说,“凡事皆有后果,法理公平,哪来的可惜。”
顾渚坐在一旁不言,只是落寞地坐着,垂下头,眼睛里,充满同情。
南乡含笑说,“你竟如此多愁。”说完,侧身取下挂在顶上的鸟笼,逗弄了一下白色雏鸟,递给顾渚说,“去放了吧。”
顾渚诧异地抬头,“你不喜欢了?”
“喜欢未必要占有,”南乡说,“它本来就是自由的,你强抓了来供我玩乐,我又岂能长锁它在笼中。”
顾渚木然地点了一下头,又是一声长叹,想要出去,又再看了一眼南乡,重回座位,“让我多呆片刻。”说完,背靠门轴,神态黯然至极。
南乡不问也不语,两个人,那一天,就这样在车厢里,无语对坐。
大约,只有在南乡这样清绝又不沾半分世俗的女子面前,才可以令沉默也自然不拘。
此种女子世上寥寥几人,寻常人终其一生,未必能遇见,即使遇见,大多也难有濡润的情怀去晓畅期间珍贵。
顾渚坐得久了,疲惫得睡过去了,车马摇晃也全然不觉。
今日,他格外地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