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整座陆府大宅的人都知道这一日是庆云成婚的日子,然而除了庆云住处贴上一双喜字,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一众人同往日一样行事,给庆云送的早膳也一如平常。
这一天南乡早起,起了之后去见陆兰生。
兰生在饮梅花水,见南乡来了,匀出一杯来给她,两人便坐在窗案边闲谈。
兰生摆出近日新作的字画给南乡看,看完了别无他事,又突然起了兴致想出游,随口说,“丫头,今日天好,带你去附近走走。”说完又觉得情致不够,又说,“咱们坐船去。”见一旁的侍从也在,邀了众人一道游玩。
众人都明白兰生是故意要避开,恰好可以出行玩乐,都喜形于色。
“夏日正是玩水时节,”兰生特地指使侍从说,“今日陆府举家出行,所有人都去,一个都别落下,好生玩闹一番。”
消息传到庆云处,他听过之后颔首应允,嘱咐屋内侍从一同去出游。
待整座大宅空寂下来,庆云站到镜子前,望着镜中人影,更换礼服,再重新盘发髻,戴上冠帽。
闭着窗,室内红烛昏黄,镜中人影模糊,看得越久,越显凄迷。
庆云拿一块挂毯盖住铜镜,方才觉得心里安定。
坐了片刻,他起身从木匣里拿出一块流苏玉佩握在手心,然后走出卧室,朝聘仪的住所走去。
那边的门是半掩的,庆云在门口站了一会,觉得屋内没有动静,敲了一下门,里面仍是一片寂静,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片半透的红帐后,聘仪端坐床头。
侍从走前给她梳过妆,换了嫁衣,层层红衣下,聘仪低着头,孤独而哀伤地在一间陋室里待人来摆弄命运。她知道庆云就跟前,却偏偏不抬头,顽强地保持一副遗世独殇的姿容,不让人亲近半分。
庆云慢慢靠近她,俯身挪开她手,从自己颈上解下贴身环佩,分而两半,为她佩上半片鸳鸯佩,自此两人各执一半。
聘仪抬起头,望一脸诚挚的庆云,疑虑得不知所措。
庆云苦笑着说,“今日,这里只剩下你我。”
聘仪说,“人都走了?”
庆云点头,“家里人都出去了。”说着,取下架子上的华服披在她身上,再扣上盘扣,扶她起身。
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庆云走在前,面色庄重,缓步引她走向新房。
房门被推启,穿堂的冷风吹动屋内烛火摇晃不止,黄光折射的暗室里,壁上红字像心口流出的血一样格外鲜艳。
聘仪站在厅室中央缄默。
庆云取出蒲垫铺在地上,再四下环视确定妥帖后说,“我们,拜一下,礼就成了。”说完,首先跪下,对着天地,躬身礼拜。
聘仪仍旧痴站着,下意识地抬头不看庆云,知道他拜完,面朝她时要对拜时,退后一步。
庆云郑重地凝视她,朝她行下大礼。
她浅浅地屈了一下身,算是回应,再无其他动作。
庆云露出舒然笑容,握住她手,千般感慨,“我会待你和腹中孩子好。”
聘仪扶着肚子,低下头。
她此刻动容了,因为,她的唇角,流露祥和,和春花一样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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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庆云在城中酒肆里备了一桌酒,请友人小聚。
聘仪坐在马车里,他亲自驾车,两人同去宴席。
赴宴的都是庆云在城里结交的年轻人,众人都听说了这一场婚姻的传闻,因此也避开这个话题,只当是平常相聚,无非是多了一个女人。
酒过三巡,有人举杯对聘仪说,“夫人你真幸运,庆云可是这世上最温雅濡润的君子。”
聘仪面无表情地顾自饮食,庆云觉得尴尬,喝下敬来的酒,侧过身,见她不自在,关怀说道,“若觉得累,我们就先回。”
她见满桌人酒兴正浓,也不好打断,只推说无碍,继续冷漠作陪。
庆云又喝了几盅酒,喝得高了,满面涨红,颓坐在躺椅上,忽然就一言不发了。
知趣的来客看出他不悦的端倪,草草收场,纷纷先行告辞。
酒气横生,杯盘狼藉的雅阁内,只剩下一双新人面面相觑。
庆云推开窗,吹了一下风,清醒了几分后说,“回吧。”说完要去搀她,身体却踉跄几步,尽显醉态。
聘仪伸手去扶他,两人相互扶着上了马车,请酒肆的伙计驾马送他们回去。
晚风微冷,漏夜轻寒,庆云不自主地靠在聘仪腿上,浅睡过去了。
伙计驾车进了陆府,府内仍旧空无一人,连一盏灯都不亮。
聘仪唤庆云醒来。他薄睡间应了一声,知道是到了,晃着身下了车,也顾不得聘仪便先行进了新房,来不及脱衣衫就在床榻上倒头睡了。
聘仪也是累了,草草换下礼服,环视了一圈卧室,犹豫着是要睡床,还是别处。
她先坐了一下,见红烛烧了一半,红蜡滴下烛台,起身要去收拾。
正是起身的一下,她觉得不对劲,肚子一下子抽动起来,羊水顺着腿流下,裙摆尽湿,地上一片也都是水。
她吓住了,瘫坐在地,醒过神来喊庆云,见庆云不动弹,分明已经深睡,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庆云,庆云……”
庆云迷蒙间隐约听见她声,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直过了许久才醒过来,回头见聘仪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椅子,一手抓着肚子,霎时惊醒,翻身要起来却因为酒力而动作迟缓,思维不清。
“我要生了,”她双眸溢出泪,惊恐而无助地哀求他,“你帮帮我。”
庆云迅速走到她身旁,扶她上床平卧,喊了人间无人应声,想起今日陆府无人,方才觉得事态紧迫。
他用冷水泼了几下脸逼自己清醒,随后安慰聘仪说,“你先躺着,我去请大夫,”说完就径直出门去了。
聘仪紧张得在床上失声哭泣,渐渐地,伤心起来,哭得更加凄厉。
今夜,那个女人绝望的哭声笼罩陆家大宅,却恰好没有人听见。
她开始觉得疼痛,一阵阵生硬而切肤的痛觉刺激最隐秘的肉体,她又感觉到诡异,一个婴孩要从私处那一点地方出来,稍微一想就令她毛骨悚然。
细想来,生育确实是件奇特到渗人的事,支撑整个过程不是勇气,而是水到渠成的现实。
她无从选择,只有顺其生产,不知是否能平安。
她渴望陪伴,就在这一刻,哪怕任何一个陌生人能在身旁宽慰一句,即使是目送她难产死亡。
门外渐渐有了动静,很大的动静,应该是兰成回来了。
有人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叫喊,因为她听得见侍从在私语:她要生了;去告诉老爷;要进去看看她吗……
始终没有人进来看她一眼,过了一会,侍从的私语换了口气:别管她,由她生哦在自灭去;老爷示下今日出游累了,早些歇息;她不配做少夫人……那几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世态炎凉,字字无情。
她昏睡过去了,再醒来,是庆云请来的大夫推醒了她。
庆云的酒彻底醒了,安静地坐在一旁和大夫细语,不时地朝聘仪笑一下。
他的衣服破了,手臂上有擦伤的血痕,却丝毫不掩风度。
他对她说,“不要怕,生孩子是最正常的事。”
她很想他留下,多陪伴一刻,握她手便好,却硬是说不出口,眼见着他走出卧室,不复回首。
接生的妇人开始忙碌,庆云已是无比困倦,又觉得此时离开于礼不妥,便到一旁偏室看书饮茶,待有急事好立即应付。
只听接生大夫在议论:这一家真是奇了,少夫人产子,举家上下竟一个仆从不见,而少爷不急不喜,还有闲情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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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半到天明,聘仪熬了一宿,婴儿仍然没有出世。
眼见东方日出,光明从天际散开,庆云走出偏室,在庭院里站了一会,瞥见卧室里的龙凤红烛烧到了尾声。
聘仪嘶喊了一夜,嗓音已经哑了,发不出声来,于是陆家大宅又清静了。
庆云问进出的妇人屋内情形,妇人答说,“到中午再出不来就是难产了。”
庆云闻言恍惚了一下,想着生死之间竟如此迫近,唏嘘一阵,又到院落外随处走走。
清溪边路遇兰生刚走完一套拳脚,不禁走上前去。
“父亲,”他请安说,“昨日出游可愉快?”
兰生说,“初夏嬉水最合时宜,可惜你未能成行。”
“下次定一同去,”庆云思忖了一下,终究开口说,“聘仪昨夜临产,至今还没有生出来。”
兰生冷笑一下,面色骤然阴沉,“我不认她为我陆家人,她腹中婴儿自然也非我后嗣,她产子你也不必来告诉我。”
庆云无心辩驳,兰生又说,“你若是要出去住,任凭你为所欲为,若是在陆府,我只当你是我儿子,不认你自作主张的婚姻,你擅自带进门来的女人孩子我当是不存在的。”
庆云听罢,点了点头,低声说,“知道了。”
两人坐了片刻,有仆从来寻庆云,见兰生也在,犹豫了下只向两人行了礼,也不说旁的。
兰生大致明白多半是和聘仪产子有关,不愿听闻,先行离开。
仆从在庆云耳边细声说,“少夫人已产下男婴。”
庆云点了头,站起身,还未走近卧室,已有接生老妇前来道喜,说母子平安。
庆云一一作揖回礼,待他步入卧室,见聘仪满面汗珠,全身柔软地斜塌着,一只手垂在床沿外,憔悴得连看眼婴儿的力气都没有。虽然已经换过床褥,也给聘仪换了新衣,卧室内的血气仍旧未散,发出强烈的腥味。尽管接生大夫嘱咐妇人产后不能透风,侍女还是开了几扇边窗通气,说是公子闻不得血腥味。
“聘仪,”庆云做到床边,将她掉落的手放回被褥里,又去理她面颊上的发丝,见她睁了眼,就对她温婉含笑,柔声说,“你为人母亲了。”
聘仪动了一下嘴角,无力说话,只疲惫地望着庆云,算是回应。
“可想好了起什么名?”庆云凑近她脸庞。
“御孤,”她用力说,怕说得不够清楚,又再说了一遍,“御,孤。”
庆云听清了,说,“这算什么名,我也起了一个,叫锦绮。生如繁花似锦,日后与女成悦,成绮户人家。”
聘仪想了下说,“叫御孤。”
庆云默默应下,替她再盖上一层被褥,关照休息之后,放下床帐。
男婴就放在一旁木篮内,庆云看了一眼问说谁来照管。
屋内侍女说,“公子怕是要到外面请一位婆婆来照管几日,待聘仪恢复了才好自己带。”
庆云问,“月子又要如何?”
侍女答说,“府内怕是没有人来照顾,连聘仪的饭食也没有人准备。”
庆云示意侍女退下,便只身出门去了。
近来无限烦恼事,惆怅公子多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