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回轩馆后,路过南乡卧室,忽然瞥见大晴天的,她卧室房门紧闭,侍女正从窗边缝隙里传递食物进去。
他心想南乡又要玩什么花招出来,走近去看,还未开口问侍女,已听见屋内传来咳音。
这要命的咳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和娉仪的一样,剧烈得像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样,用尽良药也不能止。
“她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昌平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责问侍女。
侍女答说,“那日在娉仪夫人卧室前,和大夫说过话以后就病倒了。”
昌平心头一紧,追问,“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将她关在屋子内,是谁的主意?”
侍女说,“夫人自咳血以来,自己关了这屋子的门,不许人进去,也不让告诉小都督。”
昌平仰天哀叹,怆然失语。
侍女也知此事再瞒不下去了,也一旦被人知晓,按王庭规矩,南乡必死,故而也着急起来,跪求昌平,“请小都督一定救夫人。”
昌平喊着叩门,不见里面动静,正要破门而入时,听见里面南乡喉音幽幽,“不要进来。”
“胡闹,”昌平指令她开门。
细听南乡声如游丝,“不必管南乡。”
昌平高声说,“你说的什么胡话,给我开门。”
然而里面再没有传出动静来。
情急之下,昌平拔剑劈开门,见屋内幔帐垂地,一片狼藉,而南乡身上血渍斑斑,素面苍白,披一件外衫,已晕倒在门边,不省人事。
“南乡,”昌平一面唤她,一面将她抱到床上,而她却再没有醒来。
侍女慌了手脚,不敢进也不知所措。
昌平冷静地指挥侍女请来楚梦,庆云等人,又命人准备起药炉,自己守在南乡身旁。
不多时,庆云第一个赶到,见这场景,心凉了半截,质问昌平,“她病成这样,你竟毫不知情。”
楚梦也赶来,看过之后所下结论与两人所想的一样,正是染上了瘟疫。
庆云,昌平顿时缄默,两人深知君侯铁面无私,不念儿女亲伦,而今又没有幽灵血,若被君侯知晓,南乡恐怕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
楚梦掐了南乡人中,才将她弄醒,然而醒来除了咳血,也没有力气说话。
“表哥,”她望了望庆云,伸过手去,最终垂落床沿。
庆云心痛不已,一腔悲愤对昌平,在南乡面前竭力克制,理性起来,“须告诉君侯。”
昌平疑惑地抬起眼来,听他良策。
庆云说,“你我联手,请君侯手下留情,再另寻幽灵血去。”
昌平深知君侯秉性,然而此时也别无办法,只得放手一搏,但愿君侯开例。
庆云正要起身去找君侯,昌平突然说,“去给兰成飞鸽传书,请她来。”
“什么?”庆云不解昌平深意。
昌平说,“君侯一生,唯一挂心的人,只有兰成。”
庆云疑色更重了,“他连亲子万回都不保,能因姑母破例?”
昌平虽不十分确信,此刻也郑重点头,“君侯始终没有放下过兰成。”
庆云哑然,不想如此决绝的君侯,竟比普通人,更加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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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刚去半炷香功夫,君侯便只身前来。
南乡卧室已收拾了一遍,撤去帘帐,开了窗,日光照耀,看起来通透。也给她擦洗过,换了干净衣服,被褥,让她躺得安稳些。
君侯进来时,南乡又昏了过去,他稍看过,另寻外屋与庆云,昌平两人说话。
昌平先回禀,“今日才发现南乡也染疾。”
君侯并不追究,直接问,“依你看,如何处置?”
昌平说,“就在此处,尽力医治。”
君侯说,“娉仪已将这瘟疫传染给南乡,说明此瘟来势凶猛,再将南乡留在这里,你不怕王庭府邸其他人也感染?”
昌平说,“封闭这处轩馆,严禁里外接触。”
君侯说,“你当日不也封闭了娉仪的卧室,有用吗?”
昌平百口莫辩,另说,“幽灵血能治此瘟,南乡有救。”
“幽灵血,幽灵血……”君侯吟了许久,看了看两人,“你们还有幽灵血?”
两人无奈摇头,昌平说,“属下尽力寻找。”
君侯问说,“王庭立足数十年,才得一株,你去哪里找?”
无论陆府,王庭,皆是数十年间,机缘巧合才有那一株,一时需要,自然是无从找寻。
两人答不上来,君侯也失神呆坐。
话到尽头是末路,才不忍,到尽头。
内室中,南乡又咳起来,边咳边喘,每况愈下。
君侯叹着,终究说出那句话来,“就按照王庭规矩办吧。”一说出口,刹那白头。
庆云,昌平都呆立原地,不动弹,不做声。
君侯颤颤巍巍地扶剑起身,顿了许久才站定,“难道要本君动手吗?”
庆云跪身相挡,几近哀求,“姑父三思。”
“让开,”君侯迟疑着,仍是将庆云推开。
君侯举着剑,正要推开卧室房门的一刻,昌平横出一剑击中他手里白刃,竟一下就将君侯的剑击落在地,而庆云顺势再拦,“姑父以王庭利益为上,也须让姑母再见南乡一面,再不然,将南乡送出王庭,断不会祸及府中武士。”
“送出府去?”君侯几乎就要掩面悲泣了,隐忍着说,“我既然做了晏河城的君侯,也要护城中众生。”
“万回已死,姑母与家父关系断绝,如今只剩下南乡一女尚在人世,难道君侯忍心杀死姑母在这世上最后的眷念吗,”庆云激动起来,声泪俱下,说得君侯也意志动摇了。
万难之际,重山也闯了进来跪在君侯身后,“重山已得过瘟疫,不会再被传染,愿照顾夫人。”
众人戳着他心头恻隐相逼,君侯仰面长叹息,为君的意志同对兰成的长情都爆发出来,心潮起伏,情绪失控,他的身体心力都累到极限,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失了重心,踉跄几步,扶着桌子才没摔倒。
昌平给庆云使了个眼色,两人齐声说,“谢君侯。”逼得他顺势应下。
君侯欲言,庆云上前搀扶,抢先说,“姑父累了,小侄先送您回去,”说着,扶他就出去了。
而昌平即刻吩咐隔离南乡卧室,在侧房煎药陪守,俨然是救治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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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府邸里最好的大夫都来看过南乡,开了些减缓痛苦的药方,唯独没有医治的法子。
喂她服下后,虽咳嗽不止,嗜睡昏迷的症状倒是有所缓解。
待南乡安静一些后,昌平入内来,让重山退下后,两人独处一室。
南乡背过身去了。
昌平在她背后站了会,几度启齿又沉默,最终自愧说,“连累到你了。”
南乡躺着岿然不动,听若罔闻。
昌平知道她听得见,不想理,也知道她心中必有怨恨非几句歉词能解,继续说,“病了应该告诉我。”见她还作声,便坐到床边,一手搭在她身子上,“南乡,不要这么倔强,有怨恨就责骂,有不满就诉说,我必能应你。”
南乡将头蒙进被子里去。
昌平看着她孩子气好笑,抖了抖被子重新替她盖上,“我在海滨沙滩初见你时,你虽落拓消沉,可一身气凌绝顶的高贵惊世骇俗。你不会武功,我也不敢轻薄待你。后来,我来陆府找你,与你多次争执,也敬你傲骨。你与娉仪不和,我并非不能给你们公论,而是我每一次起了不想与你为敌的念,就觉得败给了你。我借庆云被困之事羞辱你,是因只有那一回,我才觉得赢过了你,哪怕赢得卑鄙,我也想赢……”他说得煽情起来,自己先苦叹,而南乡还是纹丝不动。
“南乡,我说过,瘟疫一事我会担责,”昌平为难着也接着说下去,“你若不治,我以死谢罪。”
他好希望南乡可以转过身来,哪怕羞辱,痛骂自己,然而眼前人心如死灰。
昌平自知犯下大错,也不想离开,她躺着,他便静坐相陪。
红烛昏昏滴红泪,西楼明月共良夜,一坐一卧至三更。
昌平几度起身看护药炉,一室清院唯此一人。
寒宵露重时,庆云华衣淡雅,于无声处来。
门开一缝,公子身上暗香浮动。
不等昌平起身,南乡回过头来,璀然一笑,如春风照人,“表哥来了。”
“可好些了?”庆云快步至床前,给她垫上几个枕头好让她坐起来。
“好,”南乡盈盈浅笑,一扫怏怏病气,“劳表哥费心,南乡无事,也请舅舅不要挂念。”
两人说着话,昌平觉得自己宛如局外人,先退了出去。
庆云坐了会,怕南乡累着,起身走动,忽然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上锁的木盒子,所用的锁居然是陆府的锁,不禁好奇起来,问说,“这里头,装的什么珍宝?”
南乡说,“是南乡死后,交给表哥留作念想的玩意。”
“说什么呢,”庆云打断她,又取了钥匙来打开,看过内置的物件,有君侯隔断她脐带的佩刀,陆家的砚台,顾渚赠她白鸟时用的鸟笼,和近年来自己陆续送她的首饰。
公子忽然想起一物来,“你大小惺惺念念的那半片鸳鸯佩呢?”
南乡从脖子上从贴身处掏了出来,“这是南乡死了也要戴着的。”
“不许胡思乱想,”庆云明明泪在眼眶,还故作镇定,“生个病而已。”
南乡指了指自己的心,示意心如明镜。
庆云对她也对自己说,“会医好的。”像信念一样。
南乡点点头,已觉此生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