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襄站在廊下,内殿里的声音不高不低,透过窗棂子,一句一句飘至耳畔。
“你这个主意好,朕越瞧这山势走向,越觉着适合雕大禹治水。如今黄河改道,正是千秋功业于朕治下完成,堪比当年禹王治水啊,朕该当亲自雕一尊,让后世子孙铭记旷世伟业。”
“是,皇上圣明,臣不过是说出一点拙见罢了。”
一个兴高采烈,一个从容平淡。楼襄是知道她这位皇帝舅舅的,说起雕玉器,必定是手舞足蹈、喜形于色。至于慕容瓒,她有点想象不出。垂着手点头哈腰?似乎和记忆里那个人不大相符,他好像什么时候腰板都是挺直的。不过在皇上面儿前,总不至于高傲的昂着头罢,只是单听声音,倒也有点那么点子宠辱不惊的悠然味道。
愣了会儿神,便听皇帝笑问,“嗯,朕看你也像是个行家里手,平日在家是不是也好琢磨这个?”
慕容瓒似乎极轻的笑了一下,“臣鲁钝,不过一介武夫,弯弓射箭还能应付,像雕玉这样的精细的活儿却是做不来。”
皇帝心情愉悦,朗声笑道,“你过谦了,朕听说你好研究个西洋的,什么测算、天文、推演之数,有这么回事么?”
“是,皇上说的,都是臣闲下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慕容瓒声调悠悠的,不徐不缓,“他们西洋人有自己算日月星辰的一套法子,倒也有些意思。臣依着推演,算出过一回枉矢蛇行的时间。不过在家时也常遭父王笑话,说臣不务正业,只一心想把自己送进钦天监去。”
皇帝笑得很是开怀,“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就是你父王舍得,朕也舍不得。”
话音顿了一下,内侍见机,忙入内回禀,皇帝方哦了一声,“畹卿来了,快叫她进来。”
入内先拜见皇帝,起身时见他一身燕居打扮,宽袍大袖,衣袂翩然,不似帝王,更像是个寻常的文人儒士。再看旁边的人,穿红罗常服,头戴翼善冠,腰杆笔挺,垂着手站在皇帝身后。
这人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在看她,半晌忽地眸光一转,幽幽凉凉的,自她脸上缓缓扫过。
比外头的秋风寒意更盛,楼襄瞧见就没好气,趁皇帝不注意,抽冷子丢了一记白眼过去。
“畹卿这趟出门历经磨难,遭了罪,是舅舅的过失。朕要彻查到底,广宁卫总兵渎职,朕摘了他的乌沙给你出气。”皇帝转身在御案后头坐下,压着手叫他们也坐,又笑着指了指慕容瓒,“倒是你这个恩人,畹卿打算怎么个答谢法儿?说来与朕听听。”
皇帝含笑问话,她抿着嘴思量,能怎么谢呢?干脆往外推罢,“母亲原说设宴,好好款待王爷的。回头就择个良辰吉日,请王爷赏脸,过府一叙。”
旁边的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半笑不笑的接口,“长公主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小王也很期待能有机会亲自拜会长公主殿下。”
说得彬彬有礼,却又带着些许斯文懒散,她摇摇头,检点起自己怎么总是瞧他不顺眼。其实根本没必要,彼此都是对方生命里一个过客,至多再见几面,转过身,仍旧各走各的路。
皇帝这厢大略说些安抚的话,心思早已绕开他们,扑到面前一人高的玉石上头去了。又闲话一刻,方才委婉的下了逐客令,“畹卿啊,替朕送送诚润。回头告诉阿姐,今年长公主千秋,朕亲自过公主府为她贺寿。”
皇帝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气,楼襄只得答应着,蹲身行了跪安礼,和慕容瓒一道退出南书房。
出了门,小凉风一吹,她才想起来皇帝刚刚一口气把两个人的小字都叫了出来。原来他字诚润,这么温文尔雅的名字,和杀人如麻的形象一对比,真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感。
俩人并肩走着,默默无语,不可谓不尴尬。她心里觉着好笑,不明白有什么可送的,都是这禁城的客人罢了,谁该来送谁呢!
行到夹道,身边的人还是不说话。她略一回顾,见后头随侍的人好似齐齐失了眼色,只不远不近的跟着,一点没有帮衬打破僵局的意思。
说来也奇怪,慕容瓒这会儿沉默得像个哑巴,全然没有方才和皇帝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劲头,想是和她在一起,他也有些局促,甚至感觉无话可说罢。
她到底不习惯冷场,侧目望向他。他刚巧也看过来,眼神还是透着微凉的寒意。
“郡主很失望?”他开口,淡淡的语调,疏无兴味的问道。
“什么意思?”她不解,“我为何要失望?”
勾起一边唇角,样子颇有点痞气,他哂笑,“因为又见到我了。想着从此后会无期,没能实现,难道不失望么?”
经他一提醒,她立刻记起彼时那番豪言壮语,当时说得慷慨,现在想想,难免有那么点扫脸的感觉。
“王爷预备在京里待多久?”
他负着手,优哉游哉的,“那要取决于郡主还想看见我几次?怎么也要等,等到郡主的宴席摆完之后,小王才能心无挂碍的离开。”
随口客套的话,他还当真了?这不是顺杆爬么!旁人不知内情,说一句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就算了,难为他自己,倒也好意思跟着装傻充愣。
她轻轻哼了一声,“王爷心里明镜儿,认真说起来,咱们该是两不相欠,这宴席嘛,我瞧着也就能免则免罢。”
“郡主这话也有道理,那不如改由小王设宴,感激郡主替我遮掩之情。小王在京的宅子离公主府不远,就在西苑往北一点,回头叫瑜儿下帖子,我们兄妹诚心相邀,希望郡主能够赏光。”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沉默片刻,才淡笑着应道,“您太客气了,彼此都是举手之劳,实在不用说得这么煞有介事。”
他乜着她,抬了抬眉毛,“怎么都称上您了,我不过虚长郡主几岁,大家平辈人,不至于用尊称罢。”
就是要把距离拉得远些,远到生疏漠然才好。她暗自嘀咕,不想人家下一句却切中要害,“郡主不大想和我扯上关系?”
她无奈的干笑,“咱们确实也没关系,您过些日子不就该回辽东了么?”
他点点头,脸上浮起一抹疏淡的笑,“郡主的意思,是嫌我不能在京久留,那要是我不回呢?咱们之间,是不是就有机会多点子瓜葛?”
什么话啊!她眉心发紧,“您是藩地郡王,不能常驻京畿,国朝也没这个规矩。”
他满不在乎的笑了一下,“那就要看手段够不够了。兴许皇上喜欢听我聊玉器,愿意看我推演天象,到时候一高兴也就留我在京任职了呢。”
这是显摆他能得圣眷,会讨皇帝欢心么?她歪着头想了想,问,“做什么?真去钦天监么?那可真是大燕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大新文了。”
他不以为然,“有什么要紧,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人生快意也不过如此了。”转过头看她,目光灼灼的,“郡主说是么?”
她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垂下眼,冷声反驳,“我不怀疑王爷有这份能耐。你上京没多少日子就里里外外打点周详,太后赞不绝口,皇上笑逐颜开,该说王爷好本事。借着点心做法,一尊玉样,在宫里头就全吃开了。只是皇上好容易从南书房里走出来,才关心了几天政务,你这么一闹,又不知道得让内阁和司礼监忙乎多久,怕是辍朝的日子不远矣。”
他听着笑起来,微微顿住步子,“郡主好像是在指责我,似乎想说,我谄媚惑主?”
她也停下来,仰着脸看他,“您不是么?为了不受诘责,王爷一步步算得多周详。您是把自己摘出来了,可叫主君沉溺嗜好不能自拔,这么做不亏心么?”
“我不过献了块玉,该算是为主分忧才对,怎么就被说得这么不堪?”他眉尖微微一蹙,有种说不出的纯澈无辜,“倘或我向皇上进献一个女人,郡主岂不是要说我,狐媚惑主?”
他是笑着的,可惜眉梢眼角还是透出丝丝凉薄,不过那张脸实在出奇的精致,如此近距离之下看,依然能觉出他美得嚣张跋扈、飞扬磅礴。
她心念一动,掩口略笑了笑,“那不能够,得多妖孽的女子才能禁得起这评价?我瞧不好找,倒是您哪天把自个儿献给皇上,那才是真格的,最担得起这四个字的形容!”
他一怔,寒星似的眸子倏地瞪大了,竟然半晌没接得下去话。可算是噎着他了,她满心得意,也不想掩饰。正好行到西华门,瞧见自家的轿子停在前面,她回首一顾,朝他大大方方展颜,再扭身,甩着袖子上轿回府去了。
日子很快恢复了常态,楼襄只在长公主府和寿康宫两头辗转。数着天数,慕容瑜就该快出嫁了,这会儿人闲下来,在寝殿里做起绣活,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着属于她自己的岁月静好。
唯剩下慕容璎一个,活泼得一塌糊涂,居然把个暮霭沉沉的后宫变作他一个人的嬉戏地。
他在禁苑里放风筝,在寿康宫的园子里掏鸟窝,甚至还用自带的钓竿钓太液池里的锦鲤。五六岁大的孩子正是精力无限的时候,成日欢天喜地,却苦了伺候他的人,连太后都觉得吃不消,直报怨被他吵得脑仁疼。
贺兰韵原怕太后累着,叮嘱过楼襄多看顾璎哥儿,加之璎哥儿和她投缘,倒把亲姐姐慕容瑜都靠后了。楼襄于是得以沉浸在童趣里,虽然有时候也烦,好在璎哥儿大体还是懂事的,她就权当是在磨练自己的耐性了。
进入深秋,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一连下了几日,内苑的青石砖地里冒出茸茸苔藓,煞是郁郁可爱。
楼襄早起进宫来,听说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慕容璎在太液池边上滑了一跤,幸而穿得衣裳够厚,饶是这么着,膝盖仍是摔出一片淤青。
太后年纪大了,见不得小孩子受罪,不免唉声叹气,“这才来几天就受了伤,他姐姐还在跟前儿,哥哥也在京里,让人家瞧着不成话。把孩子弄过来,养得不精细,回头再出点幺蛾子,我老太太都没脸再见辽王夫妇。”
转着佛珠,叹过复道,“我如今精神愈发短了,从前那么些个小的在我宫里也没出什么乱子,也怪我,急急忙忙赶着让他进京来,连个一般大小的玩伴都没有,可怜见儿的。你听听,他倒懂事也不大哭大闹,只是睡着了就喊母妃,喊大哥,一声声的听得人直揪心。”
慕容瑜心疼归心疼,却不好在这个时候多说,劝了两句,便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楼襄。
无奈之下,她只得接过话儿,“老祖宗千万别这么说,小孩子淘气摔一跤不算什么,略养养也就好了。等来年开春,湘王家的世子也该上京来了,璎哥儿有了伴儿,再一同进学,自然也能收心,慢慢地规矩起来。”
太后心不在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那就等过完年,他也大些了再和湘王家的小子一块进来罢,这会子他哥哥就在京里,依我的意思不如接了家去。璎哥儿毕竟还小,有个过渡也是好的。”
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典,楼襄和慕容瑜面面相顾,禁不住会心一笑。半晌又听太后道,“不过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该问过皇帝的意思,要请恩旨也该皇帝开金口来说。”
她看着楼襄,颔首吩咐,“畹卿替璎哥儿讨个旨意罢,成与不成,端看皇帝怎么考量。”
忽然间重担就落在她身上,楼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起身应是,瞧了一眼慕容瑜,这才惴惴地往乾清门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