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抬头看了一眼,嘉言已经在拉弓,江面上仿佛若有风。
这时候从头想起,从出门踏青,到笛声破空,到王妃发话,嘉言要看热闹,都像是安排好的,就连那跳胡旋的舞姬,鼓噪起哄的蓝衣少年,都一并可疑起来,然而她……哪里就值得人家这样费心了。
值得人家这样费心的,兴许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与兄长。
左右都不过是这样,嘉敏笑了一笑。这时候草还没有长起来,遍地新绿,毛茸茸的像小兽的皮毛。
嘉敏道:“李郎君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却并不往嘉言方向,而是斜开去,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并肩走走,好过呆愣愣站着。
李十一郎会意,跟了上来:“我从前没有见过公主。”
所以也不能怪他,嘉敏想道:人家都没有见过你,听到的名声又不过如此,总要图点什么吧。
“婚姻这件事对于家族来说,更多像是一种交易。”李十一郎想一想,又道。
嘉敏侧目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准李十一郎的来意。
如果是示好,这句话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如果是撕破脸皮,又像是无此必要。她也没有非他不嫁,便是王妃有这个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拒绝。在婚姻这件事上,男子总比女方有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说得不对。
李十一郎察觉到嘉敏的目光,涩然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听,但是公主定然是能懂的。”
嘉敏没有说话,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定然能懂”了,如果不是死过一次的话。这个李十一郎,从前并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与她说过话,有过往来,如何就知道她能懂。
“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一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这倒是真的。
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进这个。
嘉敏道:“李郎君继续。”
李十一郎嗓子有些紧,干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去年秋,我们兄妹在西山遇袭,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过世”,或者“去了”来形容他的妹妹,嘉敏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她记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温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当初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贵女中,是不太起眼的两个。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击,九娘顶了她的婚约嫁去崔家,像是崔十一郎……嘉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嘉敏道:“李兄节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兄这样难过。”只是场面话,从用词和神态上,她实在也看不出李十一郎有多挂念这个妹子。
李十一郎沉默了片刻,说的却是:“如今我已经不难过了。”
嘉敏:……
说这样的大实话真的好吗?
到这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一点了,李十一郎这遭虽然来得突兀,但是很显然,他尽力想要表现得坦诚,坦诚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残忍。
“八娘死后,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既然不能报仇,哀悼、难过、悲伤,就都有些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许并不需要这些呢。”李十一郎慢慢地说,慢得就像这天下午的风,风里花草和着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听说了,他们用八娘的死,换了十二娘进宫,换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八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十一郎的目光直看向远方,山堵在他的面前,虽然看起来还有这么远,这么远,“八娘是死在我的马背上,我把她抱进庄子里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
“我总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会不会宁肯不要这些,也要为八娘报仇。”李十一郎又笑了一下,但是嘉敏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容:“然而结论是,我会做的选择,就和祖父一样,承认她死亡的事实,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重要,无论是八娘,还是我,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儿女。”
“我……不想这样。”李十一郎给出他的结论。
大多数人都不想这样,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护与好处之后,轮到自己献祭,要献祭的也许是自身,也许是妻儿,也许是兄妹的时候,就开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大多数人都认了,忍了,特别是,在不需要献祭的时候,或者当献祭并不涉及自身,而是妻儿、姊妹的时候。
大多数人无非浑浑噩噩,力争上游,想着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没有家族作为依靠,大多数人连活都活不下来,活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对大多数人来说。
“所以?”嘉敏扬一扬眉。
李十一郎道:“我知道我的想法离经叛道,但是据我所知,公主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
嘉敏:……
好有道理,她完全无法反驳。
“也许公主会觉得,我仰仗家族养大,仰仗家族出仕,以后仰仗家族的地方还多,既然受了家族的恩情,为家族出力也是理所应当,”李十一郎淡淡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到我也就够了。”
嘉敏怔住:“李郎君的意思是?”
“如果我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譬如在五姓七家中,并没有什么问题,妻子的家世,或与我相当,或稍不如我,没有强大的背景,如果再出现八娘这样的意外,我并没有能力庇护于她,至少眼下还没有。”
“所以李兄想要攀娶高门?”
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只是……赵郡李氏已经是顶尖的门第,再往上,可不就须得往元家瞅了。她父亲的军功,继母所受的宠信,兄长蒸蒸日上的势头,算是全方位地满足他的条件,至于她本身……她本身并不是太重要的事。
李十一郎终究也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千百遍,当然也想过兰陵公主拂袖而去,想过如何收拾首尾,她能这样一路安安静静听下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便不能达成目的,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但是待听到嘉敏这样问,还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我想求娶公主。”最低限度,她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的家族,尚不敢开罪于她。
嘉敏:……
“公主当然可以拒绝,我把这些话说给公主听,并不是强求公主答应,只是告诉公主我求娶公主的原因。”李十一郎道,“也许公主会觉得荒谬。但是……”他飞快地往嘉敏方向看了一眼,深茶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脸,他倒不担心她长得难看,元家人都长得好,就是性情,他也打听过了。
一个经历过这许多波折,还能理智地拒绝宋王的女子,他相信她的理智。
“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对公主好。”李十一郎说。
嘉敏有些懵,好在有风,风的凉意,让脑子能够清醒一点。如果她没有死过,大约会觉得李十一郎疯了。
如果李十一郎没有亲眼看到八娘死去,就是疯了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话。
她是不太守规矩,但是和这位兄台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嘉敏默默地想。
然而、然而这不正是她活过来时候想过的吗?她从死亡中挣扎过来,回到正光三年的初夏的那个下午。
淡绿色的樱花在窗外开得正盛。
不要与萧南再有纠葛,无论父亲与兄长给她安排怎样一段姻缘,哪怕起初并不像她当初对萧南,热烈如飞蛾扑火,但是细水长流,到末日来临之前,他们总多少能生出一些感情,便不够深不够真,不能够保证不离不弃。
平平常常就够了,平平常常,便是最终被放弃,也不会太伤心。
如今竟然真的到眼前来,那莫非是上天听到了她当时的许愿?嘉敏自嘲地笑一笑。对从头来过的人生,她最大的愿望无非不要重蹈覆辙,无非是父兄不至于惨死,至于感情与姻缘,她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一个人总不能奢求太多。
她从前就是奢求了萧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