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北人骑马,南人操舟,但是近百年来,南北风俗渐近,因绕洛城有河,北朝端午除了佩戴香囊,系五色丝,喝雄黄酒之外,也有龙舟竞渡之戏。
洛水两岸垒起高台,层层堆叠,有五六层,最高近三丈,左右绵延足足十里。蜀锦裁为步障,锦上暗纹栩栩,随着光影变幻无端,或绿如碧波荡漾,或红如骄阳似火,或五色迷离,或七彩流光。
龙舟有十,宗室三,其余穆家一,胡家一,崔家二,郑家一,李家一,卢家一。
据说萧永年才到洛阳那年,也有人撺掇过他斗龙舟,也不知道他与先帝说了些什么,引来先帝放声大笑,后来定了条规矩,说是不与南人斗舟--所以萧南再北来,就再没人提过这茬了。
皇家不出船,则是为了不扫兴--谁敢和皇家斗呢,要推来让去,倒没了意思。
原本嘉言也兴致勃勃,被嘉敏几句话打消了念头:“说得轻巧,便有舟,哪里来的舟子?难道也要买?龙舟须得三四十人协同操桨,哪里就这么巧,刚刚好有三十名配合得当的舟子等着你?”
嘉言道:“我有部曲……陆家的部曲,难道不会操舟?”陆家长年守长江一线,自不同于京营。
嘉敏摇头道:“未必--你问过再说。”
嘉言遣了人去问,会舟也不过二三十人,也没赛过龙舟,这会儿要从头操练起,却又来不及了。
嘉言因此很是扫兴,发了大愿明年一定要参赛。嘉敏心道朔州已经乱了,明年端午还有没有都未可知。想着胜景不再来,心里也是戚戚。不是没有人劝过太后节俭,少建佛寺,太后一贯的从谏如流,只是不改。
重臣劝谏尚且如此,嘉敏就不去触这个霉头了--她自问在太后心中,实在还没有这个位置。
到端午那日,昭诩照例是忙的,南平王府姐妹四个跟着王妃出行。
嘉敏穿的浅蓝单衫,百褶茜红绉裙,裙上用金线绣的卷草纹,近看不觉得,远远被阳光一照,却是金光闪闪,富贵非常。配了秋水一般明澈的玉坠子,玉簪子,玉钏儿,倒又把那灿灿的金压得雅致了几分;
嘉言照例穿红,却是石榴红,艳光太盛,她自个儿也受不了,忙不迭披了白的蝉翼纱,也没有添色,清透,镂空绣,头饰、耳饰、手饰都用的珍珠锆石,衬着她的眉眼,还是明艳异常。
嘉欣穿的雨过天青色,上衣是纯青,往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成嫩柳色,末了一抹银光簇簇,就如月色。首饰中规中矩,一支碧玉如意钗,一对垂珠玛瑙红耳坠。嘉媛穿的蜜黄色,洁白中一抹黄彩,绣的荼蘼花处处,鲜嫩与朝气扑面而来。
南平王妃座位就在太后下首。
嘉敏、嘉言姐妹作一处,又低上许多。嘉敏一眼看过去,许多熟悉的面孔。谢家来了六娘、七娘,谢云然应是婚期将近,不便再外出。嘉言瞧见胡嘉子,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招手,叫表姐过来。
胡嘉子从前忌惮嘉敏,到如今连番经事,倒又好了些,过来第一句便是:“听说三娘好事将近了?”
嘉敏回笑道:“听说表姐也大喜了。”
胡嘉子的亲事是上月定下来的,是祖家二郎。嘉敏当初听到的时候多少吃了一惊,细想却妙。祖家世代经商,还是海商,家中珍奇数之不尽。胡嘉子是个娇纵性子,门第低些反而能容她。
真要许到高门世族去,她又不像嘉敏、嘉言能捞到爵位,自个儿开府,关门过日子--那规矩可难守。也是镇国公府爱女心切,否则胡嘉子要许个高门,有什么难度。想是经了皇后之位的大起大落,反而悟了。
订亲那日,南平王妃和嘉言是去了的,嘉敏没去,嘉言回来拉着她絮絮了半宿,却原来这个祖家二郎她们见过的,就上巳那日,和李家十一郎一唱一和的蓝衣少年。是个好说好笑的性子,长相也不差。
你看,洛阳就这么大,兜兜转转,总能碰上。
嘉言拉着胡嘉子介绍嘉欣、嘉媛。表姐妹几个见过,又混说了些衣料、胭脂之类,日头渐渐高了,猛地听见“咚”地一声鼓响,龙船下水了。
这是洛水极为丰沛的一段区域,然而即便如此,也容不下十舟并发,所以分两组,每组五船,船上几十条汉子皆额上缚带,****上身,手执长桨,又有管旗,唱神,司鼓,掌锣,托香斗之属。
龙头由各世家子弟担任,皆为英俊少年,这时候迎风而立,丰姿俨然。众人向着太后与皇帝的方向遥遥行礼。
嘉言眼尖,推了推嘉敏道:“阿姐你看,那是不是郑侍郎?”
嘉敏定睛看时,阳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少年站在船头,就仿佛波光上的火,火上的焰,那周身的焰光,灼得人眼睛发涩。
“想是只有宋……”胡嘉子话到这里,意识到失言,看了嘉敏一眼,打个哈哈过去了。
想是只有萧南的风姿能比,其实嘉敏心里也想到这一句,又猛地一条,回头看了眼端坐于顶层的太后,太后面上也漾着光,那光让他看起来浑然不像是三十好几的妇人,而像是返回到了二八年华。
她定然是盼着他胜出的,嘉敏想道,虽然胡家也有船。至于皇帝、皇帝的目光紧锁在穆家的船上。余人……哪里敢与这两家争锋。也不知道哪个猪油蒙了心,偏把这两家的船安在同一组里。
这转念间,鼓声铿锵而起,龙舟如箭如弦,一时斩风破浪,翻江倒海,鼓噪声、叫好声亦四起。
嘉言兴致勃勃道:“阿姐阿姐,你押谁家?”
胡嘉子噗哧一笑道:“阿言这话问得奇怪,你南平王府又没有出船,你阿姐押的当然是李家船了。”
嘉敏:……
这个胡嘉子,竟然学会打趣她了。遂慢斯条理道:“表姐倒是不用愁押哪条,横竖哪条都是祖家的。”祖家既以海上商见长,打船造船也是本行,这洛水上十条船,倒有九条是祖家卖出去的。
嘉言“哈”地一下,扭头去问嘉欣:“二姐呢?”
嘉欣“啊”了一声,如梦初醒:“什么?”
“咱们下注吧,”嘉言道,“二姐、四姐,押哪家船胜出?”
嘉敏拍了她一下:“别吓到人家了,人家可不比你,动不动就与人打赌,哪里有个小娘子的样子。”
嘉言嘿然,拉着胡嘉子叫屈道:“表姐你看,我阿姐竟然说我没个小娘子样,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胡嘉子被她们姐妹逗得直乐。从前之觉得三娘桀骜任性,每每拖累嘉言,如今看见她们姐妹和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酸酸的,也许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开始她就是担心,三娘来了洛阳,阿言就没那么和她好了。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个儿性情招人讨厌,但是阿言一直和她好,她有多害怕失去这个朋友呢--大概就是害怕到针对她的姐姐吧。
只是到如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大概是去年,去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譬如谢云然的毁容,譬如陆静华的疯狂,她记得那晚的月光,月光下的血,血泊里的尖叫,皇帝在她背后尖叫:“嘉子!”
他与她的前世今生,大约就在这一声尖叫中。他与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他娶了陆静华,之后是穆秋玉,再之后李家十二娘,如今就坐在他身畔,据说是最近很得宠的妃子。总之都不是她。
阿言哄她说什么海上方,还拉着三娘给她圆谎,也亏得三娘张口就来,如今想起,也不知道怎的鬼迷了心窍。如今倒真来了贴海上方--她见过祖家二郎,是个英俊少年。当然他们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也没有九五至尊的光环,让她仰视。但是他博学多才,口绽莲花,他总能让她笑。她因此不计较他的出身与门第--她企望过最高的,最好的,最后一无所有。就如同三娘最终放下宋王,她放下她过去十余年里认定过的少年。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起初你踮起脚去够你能够到的,最后你站在大地上,得到你所能得到的。
胡嘉子微微舒了口气,就听见边上嘉欣怯怯地道:“我瞧着郑侍郎一路领先。”
“四姐你呢?”
嘉媛指指点点道:“不是郑侍郎,就是穆家船,阿姐押了郑侍郎,我就押穆家好了--阿言你呢?”
“我呀,”嘉言悻悻道,“我没什么可选的,胡家是我外公家,我还能押别家么?”
胡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