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王收到消息有点迟了,南平王妃记起来该给丈夫送信,已经是十天以后,几乎与昭诩前后脚,信到朔州,南平王已经到了云州,这等消息,亦不敢轻易经手他人,待辗转到南平王手里,已经是正月初五夜间。
消息对于南平王的冲击丝毫不比对他的儿女们来得轻。
因为王妃的关系,他和太后私底下见面的次数远多过于一般臣子,太后对他的亲昵,也不同于一般臣子,乃至于宗室。在他的印象里,太后是个美艳温和的中年妇人,人机敏,见识也是不错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皇帝是她的立身之本好吗!
实在皇帝忤逆,也该把消息一步一步透出来,无论真假,待天下皆知,皇帝翻不了身,再立皇子……说得不好听,自先帝以来,皇家子嗣稀少,小儿成活率又低,就算皇帝再十恶不赦,也该关起来让他下崽子!
这下倒好,统共就一个皇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要万一夭折了——
南平王敲了敲额角。
“王爷?”边上幕僚问,“是京中出事了么?”王妃与世子接连急报,自然不会是小事。
南平王轻呼了口气:“陛下驾崩,新君登基,恐怕要上个贺表。”
幕僚:……
“不须回京么?”幕僚道。
南平王往南边看了一眼,摇头道:“不须。”羽林卫在昭诩手中,应该是稳得住。朝臣就算有疑虑,皇子总是真的,太后把控朝政也这么些年,除了永巷门皇帝作妖那次,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想一想又道:“如今这战况,如何回得去。”
说起这个,真是一口血。
最早李家老爷子北上处理的时候,情况其实应该还不是太糟糕,天灾是主因,赈济不及时,粮草不济,队主、幢主反的多,上面镇将和军主几乎没有反的,都在苦苦守城。所以李家老爷子一招,几乎兵不刃血就平了叛。
被宜阳王一搅,完了。
待萧南再来,已经是费功夫。也亏得十七郎在中州鼎力相助,出钱出粮出人,萧南自个儿也能干,生生又收服一次。
被元明熙兄弟一搅,又完了。
到他北上……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如今朝廷在云朔边镇的信用度,已经是个渣。这一回,是只能凭实力硬生生打服了。
更糟糕的是,叛乱这种事,从来都形同养蛊。起先总是杂乱无章,群雄并起,渐渐分出高低来,消亡,合并,譬如当初董卓乱政,十三路诸侯齐集河内,其势汹汹,到一朝云散,已经是三分天下。
如今也是这么个形势,杜洛周已经完了,如今葛荣已经从边镇渐侵中原,除云朔代三州之外,幽州,冀州,定州,瀛洲,殷州、沧州……已经尽数落入他手中,眼下正围攻邺城。邺城一下,刀锋直指洛阳!
所以不是他不回,实在是回不去。葛荣席卷九州,号称部众百万,如今已经自称天子,建国号齐,连年号都有了,年号广元……虽说麾下多流民,几同当年黄巾军,但是打个折扣,三四十万也有。
他这里有多少兵……精兵一万不到,加上澹台所部呼应,再连烧火的运粮的喂马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三万。
以寡迎众,这滋味可说不上好受。
那幕僚深知其苦,也就叹息一声,道:“偏这当口,南边也有动静……”
南平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兵马也不多,将领籍籍无名,元明修又是个……让他蹦跶几日。”
幕僚点了点头。
其实南平王还有话没有说透,让元明修去扰一扰也好。
只要洛阳不下……便可。洛阳坚城,哪有这么好下——葛荣连邺城都打不下呢。何况羽林卫是在昭诩手里。从来有敌人从外头杀进来,反而能促进城里的人抱团。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他如今手里有的,是他的基本盘。如果这时候收兵回京,被追尾就麻烦了。便不被追尾,这千里奔袭,能有什么战斗力?白填了人命。倒不如……先打好眼前的仗,要是打得好,葛荣麾下这三十万……
威武王不就是收了青州军起的家么。
南平王心里盘算着,到底还是挂念,他妻儿子女可个顶个的都在洛阳,身边就只有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侄儿。要说起阿钊……那是南平王心里另外一口血。他弟弟不成器,这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能说全无可取之处,至少武勇。但是为将之道,仅仅是武勇怎么行呢,当个先锋也就罢了,手下将士超过三千数,迟早要败。然而眼下也只能把他放在身边,在京城……昭诩都在慢慢摸索。
想到昭诩,又念起两个女儿。嘉言也快要及笄了。三儿的笄礼没赶上,阿言的笄礼总该能赶上。
三儿的亲事……可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啊。他和李十一郎只在朝上寥寥见过几面,说不上特别的印象,不过赵郡李氏,门第是可以的。谁想……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但是早知道,就不该应了。
让三儿遭此无妄之灾。
“王爷要回信么?”幕僚见南平王眉目里大有忧色,又问。素来南平王公文都是他处理,私信都是自个儿写的。南平王文字才能有限,下笔艰难,偏又不肯假他人之笔。幕僚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
南平王虚应了一声。
“我给王爷磨墨?”幕僚道。
南平王略点了点头。墨色在清水里化开来。南平王提了笔。一封给昭诩,一封给王妃。
素来他给昭诩写信最多,老子教儿子,也没什么客气可讲,也不须讲究文字;给王妃就要斟酌一下。给昭诩交代的无非守好洛阳,稳住局势,随机应变;给王妃则隐晦问起宫里以及皇子的情况。
要收笔时候忽又想起,王妃常日在宫里,昭诩又忙于局势,府中男丁就只剩了三郎……见鬼,三郎这会儿该会走路了吧。本该是谢云然主持家事,但是记得前儿昭诩曾来信,提到谢云然有喜。
这掐指算去,岂不是三儿在管事?
于是推纸写第三封,交代局势不稳,叫嘉敏和嘉言少出门,多备粮草,免得万一有事措手不及。又将府中攻守据点详细写来,竟写了满满一张纸,写到末尾,心里一突,想到,这要真万一有变……
于是提笔又道:
“……李家遭厄,也在为父意料之外,不怪你母亲。如今局势动荡,如万一城中有变,汝兄不及回家,可往宋王府上求助。前日宋王向为父提亲,以为父看来,此子甚佳,如三儿心无他念,为父……”
他原是想写“打算应下”,想到嘉敏性情——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在洛阳都没呆上几日,就更别说平城了。除去昭诩,嘉言、嘉敏都不在身边。嘉言好说,她有亲娘看着呢,嘉敏却是……摸不透。
从来做父亲的,如何去体谅小女儿心事?浣初走得早,浣云又一向糊涂,阿袖都教成这样了,对比嘉言一看,南平王心里不是不后悔的。这会儿思来想去,抹了好几次,方才小心翼翼写道“想来亦可”。
话虽然这么写,其实南平王倒不觉得嘉敏心里能有别的人。他虽然不懂曾经沧海难为水之类文绉绉的句子,却也知道,如萧南这样出色的男子,原本就万里无一,如果只是泛泛见过也就罢了,偏偏——
西山兵变,外人看得云遮雾掩,他岂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时如果没有三儿当机立断,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于瑾行刺,如果没有萧南在,三儿必不能幸免;以及,萧南当时伤势之重,几乎殒命……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
三儿后来让传出话去,一句布局擒贼,就像自始至终都在计划之中一般——然而他知道不是的。
这样生死相托,生死相依,别说三儿,他都要动心了。
所以春日里接到王妃的信,说三儿应了李家求娶,要说吃惊——他比萧南更吃惊。
他想不明白三儿在想些什么,但是这等情形之下,萧南应该可以信任和托付的。南平王落下最后一笔,微叹了口气,交给幕僚道:“八百里加急。”
幕僚应声出门去,片刻,忽又折转回来,说道:“王爷,外头有人闹事。”
南平王:……
这是军营诶,有人闹事,不会一板子打出去?
“什么人?”
“说是……”幕僚觑着南平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姓周。”
南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