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山,积善寺,时已入冬,火烧得一室暖融。
郑笑薇斜倚在小杌子上与人玩握槊。那少年着意讨好她,输了一局又一局,手边的酒都快要饮尽了。正相对而笑,眉目生春,忽边上一人大喝道:“你一个大男人,连个小娘子都玩不过,恁的没用,让我来!”
一面说,一面就将那少年推搡出去。
郑笑薇转头看时,却是条九尺高的汉子,膀大腰圆,生得甚是威武。郑笑薇何许人也,哪里吃这个,当下冷笑一声,由婢子扶持起身道:“我们走!”
那汉子如何肯依,伸出蒲扇大的手往郑笑薇抓去,郑笑薇一扭腰,那手从她肩上滑下来,却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放肆!”郑笑薇喝了一声。奈何她人生得娇媚,声音也软,纵是怒喝,听来也像是娇嗔。
那汉子喜孜孜道:“娘子——”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沉气丹田,一低头朝着那汉子冲过来,口中叫道:“郑娘子快走!”
那汉子只一闪身,少年便撞了个空,收势不及,直撞在墙上,登时头昏眼花,跌坐在地。见情人如此不济,郑笑薇心里也是崩溃的。那汉子却道:“原来娘子姓郑,郑娘子可须得陪我好好玩上几局——”
说话时候目中精光连闪,在郑笑薇雪白的胸脯上扫来扫去。
郑笑薇有点慌了,侍婢纷纷围拢过来,也有机灵的往外跑,那汉子仍大刀金马坐着,丝毫不惧——事实上这些花儿一样娇艳的侍婢果然一个也推他不动,只能哭着求他放开她们姑娘。
这说时慢,其实变故就在顷刻间,有人排众而出,拱手道:“这位郎君,可否放开郑娘子?”
这人说话客气,声音里却有不容违拗的决心。那汉子与郑笑薇一时俱抬头,就看见穿湖蓝色袍子的男子,衣领直扣到颈上,严严实实,半点肌肤不露,却戴了张银制的面具,面具制作得非常精致,饰有流云、蔷薇,只露出一双眼睛,深色瞳仁,郑笑薇有片刻的恍惚,登时就挣脱那汉子的手:“你是谁?”
那人目光在那汉子和郑笑薇之间流转片刻,忽恍然道:“原来郎君与郑娘子是认得的,却是小人唐突了。”
又一拱手,就要退开。
郑笑薇哪里容他退开,一个健步上去,抓住他的衣袖道:“你是谁?”
“小人……”那人背对着她,看起来有些佝偻,可以料想,如果他腰背挺直,该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奇怪,郑笑薇心里想,我根本没看到他的脸,怎么就知道他是个青年?他的眼神如此沧桑,“小人身份不值一提,还请郑娘子放手。”
他声音粗哑,她确定自己没有听过,郑笑薇心里想,如果她听过,这样特别的声音——这样特别难听的声音,她该是会有印象。
面具下,是怎样一张脸?
郑笑薇抢步上前,那男子到底比她更快一筹,略仰面,便避开了她来解他面具的手。他说道:“娘子自重!”
这一仰面,人却站直了,郑笑薇抓住他的衣襟,似笑非笑:“我自重?这位郎君,你鬼鬼祟祟看我这么多次,却叫我自重——来来来,咱们找寺里住持说道说道去!”
那人目光里终于流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从瞳仁里溅开来,点在流云的光晕上,点在蔷薇的花瓣上,郑笑薇不由呆住,她心里想道:这人全身上下,就只露了一双眼睛,如何、如何竟有这等魅力?
却听他柔声道:“郑娘子莫闹了,小人认错就是,郑娘子要罚,小人也认罚。”
“那你说!你为什么偷偷儿瞧我?”
那人笑道:“那自然是……自然是因为郑娘子生得美貌。”
郑笑薇心道我美貌我知道,但是也没听说谁迷恋一个美人,鬼鬼祟祟窥伺了年余,连面都不敢露的——便有,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因说道:“这不公平——郎君看了我小半年,却不肯赏脸让我看一看!”
那人道:“我生得不好看——要好看,早央人往娘子府上提亲去了。”这话里却透出轻薄的底子。
郑笑薇也有些哭笑不得:“好看不好看,让我看过再说!”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七手八脚过来拉住那人,这些侍婢方才娇娇弱弱的除了哭什么都不会,这会儿力气却大了,那人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郑笑薇玉掌纤薄,十指蔻丹,朝他面上抚来。
那人微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动了。
尚书府。
李十一郎凝神道:“你是说,你们娘子设了个局,把那人给钓了出来?”
“是。”那侍婢应道。
“那人长什么模样?”
那侍婢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很……很丑。面色蜡黄,眉毛没了,鼻子翻起,脸上肌肤就没一处好的……娘子被吓到了。”
李十一郎心道:以郑林容色,便粗服乱头行走于市,那也是如珠宝匿身瓦砾,迟早光芒大作,藏不久的。自正光六年末宫中动乱之后,他就再没了消息,要不就是真死了,要是没死,必然露出行迹。
郑林这等在洛阳享受惯了的贵公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他会远离洛阳;但凡他在洛阳……
他与郑笑薇往来,两年有余。那些陈年旧事被他挖得差不多了。他从不认为郑林冷血,相反,这人当初的权势已经达到顶峰,却一心一意要为李郑氏报仇——灭他满门,不过以此为引,倾覆天下,让胡太后死无葬身之地——除了“情深”二字,他再找不出别的理由;他既能对李郑氏情深,又焉能对郑笑薇冷血?
只要他确实还活着,他总会在郑笑薇左右出现,或迟或早,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候。所以在听到那侍婢汇报说那人戴着面具的时候,眉梢眼底齐齐一跳,是了,面具能遮掩他的容色,佝偻能掩饰他的体态。
但是,以郑笑薇与他的亲近,这点子小伎俩能骗过她的眼睛?他不信。
待那侍婢说到面具下的容貌,方才“唔”了一声,又怀疑起来:莫说郑林那等绝色美人,就是一般人,也舍不得颜面有丝毫受损,何况是毁得这般彻底——那比杀了他更为痛苦。难道是他猜错了?
有没有猜错,他冷静地想,总得试探一番。
他让那侍婢下去,摇铃叫了人进来,吩咐如此这般,那人便领命去了。
彭城王府。
那瞎子像是什么都会,会握槊,会樗蒲,会蹴鞠,会胡旋,给他一把琵琶,他能弹出美妙的舞曲来,丝毫不下于府中琵琶奴;他像是去过许多地方,说起海外风光,奇人异事,滔滔不绝,昭询简直被迷住了。
也因得知他府中人都受过周大将军的警告,便寻了由头个个敲打一番:“谁敢把支郎卖给我姐夫,就自个儿先找把刀备着,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上路,非得我送上一程。”可怜他府里人是既不敢得罪小主子,也没信心瞒过大将军,便只能含混上报,就说府里新来了个伶人,很得主子欢心,人却是规矩的。
那正是年前,周城忙得脚不点地,连儿子都几日没见,哪里还有心思来管小舅子,就只打发人过去看了一眼,并未深究。
兴和三年九月,嘉言生了个女儿,到这时候已经满了周岁,
嘉言原本在柔然送了邻和公主进京之后就想回边镇,被太后苦苦留住。嘉言闲不住,把宫中宫人、侍婢整训了一顿,顺便教导小胡郎君,这小子如今一门心思盼着溜出宫去见昭询,被嘉言强力镇压了。
嘉敏带冬生进宫玩了几次,冬生对这个肉乎乎的小妹妹大感兴趣,奈何小妹妹大多数时候都只管睡觉,一点都不能体谅他做哥哥的心思。
冬生回家便与他父亲嘀嘀咕咕,形容他的小妹妹,周城抱他在膝上,教他道:“冬生是想要家里也添个妹妹吗?”
冬生犹豫了一会儿,很坚决地摇头。
周城:……
他儿子怎么不能按理出牌呢?
又和颜悦色问他为什么,那小子老气横秋道:“家里人已经够多了,哪里还能、能……添丁进口。”
周城仰着脖子喊道:“三娘快过来看你儿子!”
“我儿子又怎么了?”他娘子袅袅婷婷过来,一脸笑。
“成精了!”
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