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这几日过得并不舒服,虽缓和了和楚南的关系,且两人在某事上也渐至融洽,可一想到是她间接造成如今这局面,她便懊恼得不行。尤其岚帝的态度还始终不明朗,这也让她更担心。
总有种感觉,自醒来后,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到最后都起了相反的效果。
最终,在檄文出现的第七日,岚帝的旨意下达楚府,但内容却叫苏颜更加琢磨不透。
居然是秋猎?
西陵大皇子的案子以及檄文的事半点没提,只让楚南陪同岚帝北上行秋猎。
苏颜想不通,便直接找上楚南,总归这旨意没能让她的担心减少或消退,她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
她不依,上前抱住他臂膀:“宁泽烨的事我不都和你说清楚了么?你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这事也是我闯出来的,我不能不去。”
“往年的秋猎多是在大考之后的九月底,除了一贯的老臣宫妃,岚帝还会带部分优胜的学子一道,既是彰显国威,也是对初进朝局的新人施恩。而今年,大考中断,又有青花宴的筹备,秋猎是取消了的,这一次,说是秋猎,实际上却只有我和雪镜司陪同,势必和近来的局势有关。”他抽回手臂,反将她抱着一并坐下,耐着性子和她细细解释。
苏颜却不听,她直起身子圈抱住他颈项:“所以此行吉凶难料,你就让我陪着吧。”
“你留在府上……”
他声音刚起,她便凑近堵了上去。老管家说的对,对付楚南就得找准诱饵,他软硬不吃,唯独对她的主动亲近丝毫没有办法。
在克服过那三日的障碍后,苏颜做起这事来,也渐渐地毫无负担。
第二日清早,苏颜先楚南睁了眼,越过他便披衣下榻。
而等到楚南醒来时,见到的就只有一个身材娇小的矮小子。
他剑眉微蹙,正想训斥便听她道:“你若不让我去,我就一辈子装扮成这样。”
他想了想那画面,虽说衣服脱了都一样,但他却无法忍受自己对着张有胡子的俏脸。
幽深的眸底划过寒芒,他垂眸,恰到好处地遮去眼中的冷厉。披衣起身,沐浴更衣,再出现,他又是那远如云端的清冷贵公子。
坊间的传闻议论他不是没听到,官员中对他的不满他更是清楚,可那又如何?
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不相关的外人,既是如此,他们贬低或赞扬,于他又有什么干系?
他本就不是会受名声所累的人。
出行的车驾是雪镜司安排的,除了苏颜,楚南便只带了两名随侍。
一路北行。
直到抵达此行目的地,也就是渡厄山的地界之内,岚帝方命他们都弃了车驾,改为骑马,并让随侍落后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苏颜只当没听见,骑着匹温顺的小马跟在楚南身侧,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了这位颇负盛名的岚帝。
施行大考,改建水道,分兵分权,又有雪镜司对百官监察督责,并在四年前一举将分布在三国的九座城池收入囊中,这自然是岚帝无法抹消的盛名。
但同时,天下也几乎无人不知他的残暴多疑。
其中最为人所诟病的,便是二十三年前谢氏的灭门一案。绵延数百年、历经各朝各代都不曾衰亡的世家大族,就这样被他屠戮得干干净净,也难怪自那之后,同处在南方的楚氏在短短两年内就隐匿了所有踪迹。
至今,世人都不知楚氏藏在何方,而这显然也是楚南自扬名后便备受关注的原因之一。
苏颜相信,就是这位不到五十的岚帝,都曾想过利用楚南来找到楚氏的下落。
毕竟,当世流传的两则秘闻里,除了当年鬼王留下的巨额宝藏,就是楚氏积累的金山银山。
苏颜正兀自出神,不想恰对上岚帝偏头,两人视线相接,他的目光蓦然转深,就在苏颜以为他动怒了,正想请罪后退时,他又挪开了视线,不再看她,反叫她心中一阵诧异。
越深入,山里的萧瑟秋意越是明显,渐渐地,苏颜已经能察觉到凉意。
便在这时,岚帝开口了:“朕曾听闻,在古老的神话里,就是这片山埋葬着九氏神。时至今日,依旧有愚昧的百姓会悄悄潜进来祭拜,甚至于在朕破土建行宫时,不仅南恪,连余下三国的百姓都有赶来阻挡。”
“那又如何?这世间若有鬼神,他们为何不响应这些愚昧的愿想?朕不信,这是南恪的江山,哪里有朕不能动的地方?!”
众人沉默。
岚帝似也不在意,继续道:“这渡厄山里的生灵,朕就是杀了,又有谁敢妄言置喙?”
适逢众人眼前出现一只麋鹿,大抵是因为鲜有见人,它并没有害怕地逃离,仍立在水泽边啃食嫩草。
岚帝搭箭开弓,对准了那尚不知危险靠近的麋鹿。
然而,这一箭落得颇远,甚至没有惊动那只鹿。
“有的箭,只是为了提醒它,而有的箭,就真的是为了杀它。”岚帝不疾不徐地再次搭箭,“晋宁,你说它可能跑得掉?”
“微臣不知。”楚南淡道。
岚帝笑了,眉间的褶皱聚起:“你不就是那只鹿么,怎会不知?那么多闯进楚府的刺客,谁是为了杀你,谁又是为了救你,你当真毫无所觉?”
楚南平静地回道:“微臣不知竟还有刺客是为了救人的。”
苏颜听了正暗自惊讶,冷不防岚帝忽然换了方向,直接将箭头对准楚南,惊得她险些出声叫唤。
“晋宁,朕不喜欢被糊弄。”岚帝沉下脸,嗓音更是冷冽,帝王的气势霎时全铺,叫人心骇。
苏颜急得去看楚南,哪知他仍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既然陛下决议已定,臣无话可说。”
她忍不住伸手,可下一刻,岚帝就已经松了捏住箭尾的手。
羽箭破空,苏颜紧张地撑圆了双眼,然后,她就看见那支箭擦过楚南耳侧的碎发向后,射中不远处的灰兔子。
她长舒了口气,一颗心却仍是七上八下的,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
果不其然,岚帝随后便道:“朕这就让你看清楚。”
一行人旋即更换了方向,穿过密林向更深处的山洼谷底里走。苏颜挨近了楚南,悄悄探手过去,隔着衣服掐上他手臂。
而在他看过来时,她便横眉龇牙地默默比划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究竟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他是算准了岚帝不会真的伤他?还是有把握这么近中一箭也不会有事?
楚南握住她的小拳头,弯腰低头,如他肌肤一般微凉的唇落在她凸起的指骨上。
坚硬碰上柔软。
苏颜本想嫌弃说他又用这招,但偏偏,她就是吃这一招。用这种方式感受他的亲近,真是让她的心都化了,更要命的是,让她油然而然地生出一种自己强大到足够去保护他的错觉。
苏颜猛地抽回手,抹开视线再不去看他。
不知过去多久,最前面的岚帝停下了。苏颜勒停马,抬眸向前看,入眼的赫然是一座别苑。
再看向四周,三面环山,一处对河,别苑前的空地不过巴掌大。至于他们,还是从某个极其隐蔽的山洞隧道里穿出,若不是前面有人领路,苏颜自认为找不进这里来。
“晋宁,真以为东沂来的人是想救你?不过是因为他们明帝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皇陵,偏太子年幼,上面还有诸位皇叔虎视眈眈,他需要一个能帮他儿子守住江山的狗!这狗不仅要有能力,还要足够凶狠残佞!你说,还有谁能比残杀皇子,一手掀起腥风血雨的你更合适?”
岚帝翻身下马,推开精铁所制的正门,语声冰冷而讥讽:“晋宁,告诉朕,你动过心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你可有想过背叛朕去东沂?去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辅政之王?”
“敢问陛下,微臣要如何回答这从不知晓的问题?”楚南敛眉垂眸,低道。
“无妨,今日便叫你看看东沂的恶狗该如何咬人,也好让你考虑清楚。”
身后的侍从渐渐跟上来了,秋公公连忙招呼着给岚帝安置座椅。
苏颜悄悄挪到楚南身侧,略有紧张地看向他。她总觉得,自走近这里,他的情绪就变了。虽看起来差别不大,仍是那般清冷疏离,甚至还有她初见时的冷静克制,但她就是觉得有哪儿不对。
院子的正中,岚帝已经坐下了。
一旁的秋公公忙前忙后,正急着给岚帝准备茶水。而流风和那位大统领,则站在楚南对面的地方,余下的雪使和镜使分列在各个角落,将这前院牢牢看守住。
“带上来。”岚帝的嗓音泛冷,却又分明给人一种激动兴奋的感觉。
苏颜心里奇怪,奈何猜不到也看不透,正当她想抓楚南的手时,她却被他缓缓推开到一臂距离。
便是这小小的动作,让苏颜突然明白过来是哪里不对。
自大考之后,楚南鲜有拒绝或推开她的举动,即便是他那些从不对外展露的小性格,诸如偏执、强势、暗沉等,也从不刻意在她面前遮掩,他对她是完全打开的,一分一寸都再真实不过。纵使有过争执动怒,在这一点上他却从未变过。
但现在,他又将自己变得内敛,就如同她刚醒来两人初见时,他对她克制守礼,同时也保持着安全距离。
苏颜不知道他这番变化是因为什么,明明之前在林子里都还有过亲昵的举动,她略有茫然,又忍不住担心。
不一会儿,沉重的脚链拖曳在地面上的细碎声响沉沉传来。
苏颜正盯着楚南,见他将手缩进了宽袖中方转头看去,映入眼眸的,却是一名瘦弱而美艳的男子。
和大统领那种带着嗜血气息的妖艳不同,男子的美艳很干净,就好比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