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帝的神色起初还未有所变化，直到秋公公最后一个字落下，那双不复清明锐利的眼眸方乍然撑圆，怒瞪如铜铃。他抬手指着秋公公，却因过于激动而显得言词不清：“你、你……是谁？究竟……是谁！”
“陛下连老奴也识不得了么？老奴是打小伺候您到现在的秋海子呀！”秋公公近前几步，嗓音复又变得尖细，瞧着岚帝的模样仿似刚才那都是他的病中的错觉。
岚帝兴许真的是躺了太久，偶有几日的清醒也尽数耗费在被他错认的裴素心身上，百变了花样去折腾，去折磨那副年轻的身子，也让他自己仅剩不多的精气神飞速流散，到如今听见秋公公这话，便真以为方才那句中气十足的威胁是幻听了。
然而，早已习惯掌控所有人生死大权的帝王，又如何能承认自己已病到这般地步？更不能让人见到他这样的虚弱无力，任何人都不能！
于是岚帝的眼神愈发阴鸷，嗓音也变得干哑阴冷：“谁准你御前伺候的？给朕滚！叫太子过来！”
不料此番话音刚落，岚帝的手腕便被秋公公掐住，力道之大，让他根本挣不开。
“你个狗东西，反了！朕让你滚！”岚帝睚眦目裂地吼道，可实际上，这声音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秋公公面上谄媚的笑容不变，却不容反抗地带着岚帝看向大殿入口处：“老奴不是说了么？雪镜司两位大统领有要事需请奏陛下呢，陛下还是见一见的好。”
岚帝怒撑着双眼看去，只见阴影里缓缓步出两道身影。
一黑一白，过于苍白的脸色反衬出各自眼尾处的殷红彼岸花，幢幢灯影中，竟似那夺命锁魂的黑白无常。
岚帝受到惊吓，身子不住后退，待两人再继续靠近，他方意识到这是他养的那两条狗。
“放肆！今天一个个都给朕反了么？没有朕的召见，你们胆敢擅闯朕的寝宫！来人，全部拿下！！”
秋公公松手，转而退到一旁，将地方留给这师兄弟，至于岚帝的疯言疯语，自然无人搭理。
半晌之后，依旧毫无动静。
岚帝面上这才有些慌乱，混着那未褪的阴鸷森冷全部体现在这苍老许多的面庞上，顿显扭曲狰狞。
流风抽出腰间长剑，也不出剑，直接用剑鞘压上岚帝肩膀，制住他的行动。
流沉则倾身靠近，看着岚帝低问道：“陛下还记得甫阳谢氏么？陛下命我等查找谢氏余孽，今个儿我们终于给陛下带来了。陛下可还看得清？”
“你、你……竟然是你们！你们难道忘了你们体内还有朕的蛊毒！朕捏死你们那是轻而易举！”
流风嬉笑着接口道：“焚香鸣笛么？可惜，现如今再没有任何人能为你焚香鸣笛了。”
“那个老东西……”岚帝左右张望着叫唤道，仍旧强撑出一丝怒意。
流沉从怀里摸出方素净的帕子，低柔道：“陛下不必再唤了，秋公公待会儿还得和我们师兄弟一起离开，得提前准备着，忙得很，怕是没空搭理陛下。原先，我是恨不得在陛下身上戳出三百多个窟窿来祭奠我谢氏死去的族人的。奈何陛下身份太高，我们师兄弟还想继续好好地活下去，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这帕子上的毒入体即散，见效仅是须臾，无半点痛苦，再不舍得给陛下用，那也无法了。”
流沉执着那帕子靠近，岚帝再次怒撑双眼，睁得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还要大，再细看，这浑浊的怒意里还掺杂着惊恐惧怕。
岚帝扭着身子挣扎，却被流风压得死死的，半点动弹不得，他又张大了嘴，似想蓄力唤人，不想给了流沉方便，帕子覆上口鼻，揉动得越激烈，入体越快，不一会儿，岚帝还温热的身子便不动了。
流风收剑，流沉亦将那帕子收回，但眉眼间的厌恶并未因此就散去。
“两位既已完事，便不要再耽搁了，我还得收拾。”秋公公的身形从旁边走出，声音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子嗓音。
流风和流沉从岚帝寝宫里的暗道离开，一路行至出口，楚南已经等在了那儿，身边还有那提着包袱的李嘉。
两人未想太多，只当是楚南安插在朝局的棋子。
待李嘉将包袱递过去，楚南随之道：“把你们的脸洗干净，从东门离开。你们之前放出去的雪镜司弟子和那宋以安我让等在路上了，脚程快点兴许还能追上，届时由你们自己安排。进入到东沂后，亦有鬼谷弟子暗中接应，若想恢复谢家声名，他们会领着你去见明帝，若不想，那安顿好便分离。”
流沉正待道谢，便又听楚南对李嘉问道：“你和他们一起走么？”
“不了，谢氏于我早已是过去，不如就此跟着公子。”李嘉语气轻松地回道。
流风大惊，借着月光朝李嘉打量。流沉虽没表现得太明显，可目光也是往那个方向的。
“不必再看，他是谢嘉，你谢流沉小叔家的堂弟。莫要再耽搁了，秋公公一会儿就会放出消息，纵然会有混乱，但你们实在太惹眼，趁着修太子回宫之前速速离去。”楚南催促道。
流沉颔首，辞别两人便和流风连施轻功向皇宫外而去。
楚南和李嘉紧随其后，从其他暗道步行出宫。
约莫丑时三刻，皇宫里各殿的灯火便齐齐换上素净的白罩，重新点亮，最西边的长钟沉寂多年后再次连敲十二下，一声一声，自皇宫向整座京城里蔓延。
裴素心被守夜的宫女叫醒时，恰好听见这钟声，心中一惊：“这是？”
“娘娘，陛下驾崩了。”
娇弱的身子一晃，裴素心连忙撑住宫女递来的手，她不是为自己以后的命运悲苦，而是万万没预料到，在她想借岚帝之手杀了苏颜时，岚帝反倒先去了！
“现在各宫情况如何？”任两三个宫女为她换上素衣，裴素心则不住思索着应对之策。
“消息已经传下去了，另有羽林卫前去通知修太子和皇贵妃。”
裴素心念头一转，忽问道：“先前让放的消息放了多少？”
“大抵有一半了，凤仪宫被太子的人看得紧，现在还没能传进去。”
裴素心弯唇扬笑，吩咐道：“找几个机灵点的，趁乱跑出宫去。这一次，不仅要说皇贵妃苏颜祸乱太子，还要说陛下听闻后震怒，竟被生生气死！”
“是，娘娘。”
岚帝驾崩的消息被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到了东灵寺，修太子对此也是大惊。
若按照他的预估，岚帝还能撑上小半月，怎会如此突然就驾崩？
“母后知道了么？其他宫呢，都什么情况？”
“皇后娘娘已经知晓，其他宫也都各自准备起来，只是……还有则传言，说、说皇贵妃祸乱殿下您……”
修太子拧眉，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在背后捣乱。
一心对付苏颜的除了他母后，便仅剩下那裴家姐妹，凤仪宫被看得牢，更何况岚后断不会用这招来牵连到他，那便只剩下那姐妹二人。
不过她们倒是挑了个好时机。
修太子淡声吩咐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回。回宫后，将这流言向凤仪宫里递去，务必让母后听到。”
待人离开后，修太子转身便找上阿笙道：“你先留在这里守着她，宫中局势一旦稳定，我便让人接你们回宫。千万记着，绝对不能让楚府的人找到她，听明白了么？”
“小的明白了，殿下。”
又让人另外安排好涵玉的尸体，修太子方领上几人骑马回宫。
秋公公一早便在那候着了，修太子一近前便凑过来低道：“殿下，方才皇后娘娘让太医来查验陛下尸身，被老奴拦了一次，若娘娘坚持，那……”
“孤自会劝说母后。父皇可留有遗诏？”修太子问道。
秋公公细细地笑了：“陛下去得匆忙，并未来得及留遗诏。然殿下不仅是太子，还是陛下仅有的血脉，这南恪江山不交给你还能给谁？此外，褚相，左相和另外几位大人，如今在紫宸殿里候着呢，褚相遣人来报，希望殿下能抽空过去一次。”
修太子本不欲搭理，却在转身之际想起什么，忽又折转了方向，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而过去后，他只丢下一句：“国丧期间，所有朝事由左相率领诸臣一道辅佐孤。小事左相可自行决议。”
如此，想必能牵制楚南些许时日。
褚相脸色当即大变，再想劝谏，奈何修太子早已远去，转身想找楚南麻烦，就见他避去了角落，身边皆是那群年轻的新起之秀。
褚相愤愤摔袖，转而寻去凤仪宫。
角落里，仅在外面披了件素色外衣的楚南敛眉不语，刚进殿的李嘉一路寻来，附耳低道：“涵玉已死，苏姑娘失去踪迹。”
楚南拧眉，眸光瞬时沉下：“如何得知？”
“随苏姑娘一道出现的那位宁泽烨，正领着十几人在四下寻找。至于涵玉，是修太子派人摆弄尸体的时候，叫寺里的人瞧见了。除此之外，秋公公让我转告你，有人放了消息出去，皇贵妃祸乱太子，生生将岚帝气死。”李嘉压低了嗓音。
良久之后，楚南方冷道：“修太子这是想绊住我。事发突然，于他太过匆忙，他必定来不及转移苏颜，人还在寺里，继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