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说的笃定,可之后的日子,除了成息侯、窦宪、窦阳明家的,始终没有人来猎场看她。她便也赌气似地不肯喝药,连伤药都尽数撒了。
竹茹、水芹两个几次劝她,她都不听。只能提心吊胆地帮着骗起成息侯父子。
于是他们所知道的,便是“履霜调养了五六日,伤始终不好”。
窦宪尚镇定着,安慰履霜说,“约莫是医师不行,我替你寻个更好的来。”前后出去觅了三个新医师,亲自督促着他们换方。
成息侯却耐不住心焦。在来回踱步的第六天上,他忽然道,“我再进宫一次,我要请御医来给霜儿诊治。”
窦宪沉默半晌,点头道,“爹这次不见到圣上,千万不能甘休!”他看向履霜,脸色苍白的女孩早已昏沉沉又睡去。
到了午后,果然有人来了猎场。水芹探听后回禀,“一共来了三个人,坐翠幄青油车过来的。打头的一位提着药箱,约莫是御医...他身后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穿一件天青色襦裙,上头什么纹样也没有...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面白无须,身上有一股怪味儿。”
履霜强撑着点点头,命她退下。
过了一刻钟,房门外隐隐传来窦宪与几个人的寒暄声。
“劳烦王御医了。”
“不敢当,不敢当。”
“某记得年幼时咳嗽,经月不好,全赖家母入宫请了王应御医,这才慢慢康复。听见您姓王,某一下子便觉得亲切。”
“承大公子夸奖,那是家父。”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把妹妹交给您我没有不放心的。”
两人就此说开,互相客气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履霜的房门外。窦宪以手叩门,“四妹,我带御医来看你了。”
房内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把微弱的女声,“二哥...进...”似乎没有力气再说,话语就此断了。
王御医等了好一会儿,方听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二公子进来吧,姑娘的绣幔放下了。”
窦宪遂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请。”
王御医告一声恕罪,带着身后的妇人、老头儿一同入了房。
一进房,几人陡然觉得气息滞涩。明明窗户开着正在透风,然而房中的血腥味还是一阵一阵的侵入他们鼻腔,伴随着腐肉的难闻气味。王御医不由地皱眉。
窦宪涩声道,“小妹受伤已有六日。某为她请遍了医师,总不见好,伤口反而更严重了。”
王御医挽袖道,“请姑娘伸手,某来诊一诊脉。”
隔了好一会儿,方从绣幔里伸出一只秀手。王御医见那只手上血色全无,白的惊人,眉头一蹙。
窦宪见他脸色不好,忙问,“怎样?”
王御医道,“还要看一看伤口,方可决断。”
窦宪犹豫道,“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这话宪本不该提。只是家妹素日性情怯弱,从不见外男的,又是未嫁之身...”
王御医抚须微笑,“某明白。不敢唐突姑娘,是以今日特地带了表妹前来。不知大公子可否让她来看一看?”
窦宪忙道,“原来您已经考虑的如此妥帖,是宪度君子之腹了。”一边赔着礼,一边引王御医与老头儿出去。
那个妇人见房门合上,开口道,“请姑娘撩开绣幔,妾想望一望您的面色。”
履霜在内微弱地说了个好字。水芹、竹茹遂上前拿钩子挽住了绣幔。
妇人仔细查看履霜,见她侧身睡在床上,小脸素白,全无一点血色,关切地问,“听说射中姑娘的箭,入肉仅仅半寸,怎么如今看来,您倒像是受了重伤?”
履霜微弱而答,“我也不清楚...每日都是遵循医师的嘱咐用药的,本以为几天就能好,可情况反倒一天比一天更糟。”
妇人安慰了几句,又问,“可否让妾看一看您的伤口?”
履霜点点头。妇人遂绕到床的另一端,命竹茹替履霜掀起薄被。
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疮横在女孩无暇的肌肤上,犹自流着血。见周边好些肌肤都变腐了,妇人一阵心惊,忙绕了回来,急切地说,“这伤竟如此吓人!可得好好医治啊。”
履霜呜咽道,“劳夫人费心。只是,我怕自己是好不了了...”
妇人忙问,“这是怎么说的?”
履霜哭道,“六天了,一直不结痂...我怕箭上涂了什么毒...还好这伤是在我身上。履霜女孩儿家,生死倒没什么。这箭要是落到了二哥身上...”
妇人安慰道,“姑娘和令兄都是有大福气的,往后再不会出这种事。”情真意切地又劝导了履霜几句。等她哭声暂歇,方才扬声让窦宪几人都进来。开口说,“妾仔仔细细地看了四姑娘的伤口了。猜想当初射中她的箭上许是抹了什么毒粉,这才令她一直不见好。”
窦宪皱眉脱口,“毒粉?”
妇人点点头,指着王御医道,“二公子不须烦忧,王御医是解毒好手,自会治好令妹的。”
窦宪心中焦急,但见她胸有成竹,一时也不敢多问。担忧地点点头,亲自送他们出去吃茶、写方子。
这天晚上,履霜没有再倒掉伤药和伤粉。
水芹惊喜地退下后,竹茹神色复杂地开口,“奴婢听说,王御医在宫中行走十年,从不卷入任何派系...”
“可现在,到了他选择最终立场的时候了。”履霜微笑说。又问,“随他同来的那位夫人,你猜...她是何等身份?”
“奴婢仔细查看了她的衣饰、谈吐,皆无出奇之处...”
“那你注意到她身后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头儿了吗?”
“也很普通,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身上,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怪味。”
“那是混合着香气的尿骚味。”履霜笃定地说,“二哥曾说过,宫中黄门因受了宫刑,常常不由自主尿湿裤子。一些地位高的黄门以此为耻,发迹后总用各种名贵香料加以掩盖...王福胜就是。能让这样的黄门护送的妇人,你猜猜会是谁?”
“楚婧,那姑娘竟伤的那样重?”沉寂寂的福宁宫深处,忽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有个女声答道,“回陛下,那位窦四姑娘...背上的伤口都发黑了。”那张低垂的脸,赫然是王御医所谓的“表妹”。只是此刻她已换上了刺有折枝葵花的紫色团领窄袖衣、珠络缝金带红裙,头上戴一顶饰着结珠鬓梳的花冠。——那是宫中嫔妃的服制。
圣上喃喃重复“伤口变黑了?”神色复杂地又问,“王君实,你怎么说?”
王御医踌躇道,“六脉弦迟,左寸无力...想来是先前所开的简单伤药不能疏达毒性,以致上侵脾土,心肺亦受其殃...”不敢再说,俯伏在地。
圣上叹了口气,让他起来,“做下恶事的又不是你们,别战战兢兢的。”又道,“原来是中了毒,怪道这么久都不好...也难怪窦勋急匆匆地闯进宫里,要我给他个说法。”
楚美人犹豫道,“四姑娘今天一直拉着妾的袖子哭...‘还好这伤是在我身上。履霜女孩儿家,生死倒没什么。要是这箭落到了二哥身上...’这是她的原话。”
“她是为宪儿受的伤。”圣上叹息着说完这一句,寂寂地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方道,“恭儿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他从小嘴甜、为人又孝顺。我即便知道他有些蛮横,也只以为那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怎料他竟如此狠毒!”他疲倦地坐在了椅子上,“先前不知实情,尚可厚着脸皮混过去,如今既查出箭上带毒,那就是攸关人命的大事了...”他长长又叹一声,转头对侍立在侧的王福胜道,“去替朕拟旨,二皇子恭去王号,贬为彻候!收乐成、勃海、涿郡三郡,重配南海、苍梧两郡,两日后赴任!”
次日,旨意下达,朝野震动。
按大汉律例,有功之臣可循序获封爵位:最次等者级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驷车庶长,□□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如今二皇子恭所获爵位,恰恰是顶头的那个。然而皇帝诸子向来不与朝臣同列,他们是在爵位二十等之外,另设位分两等的:侯,或是王。
圣上此举可称毒辣:他将二皇子隐隐降为了臣籍。莫说他丧失了继承皇位的资格,今后甚至都不能同他的兄弟们同起同坐了。
圣上一向最宠爱他,如今却下了这样的辣手。众人吃惊之余,都忍不住打听起内情来。
世上何曾有不透风的墙呢?不过半日,刘恭调戏侯府姑娘、毒打兄弟、事泄后又为报复计遣人暗杀等事,便都流传了出来。
听说宫中大皇子对此义愤填膺,几次奏请圣上再贬刘恭,多亏五皇子苦苦求情,这才勉强保住了他彻候之位。
一时京中沸沸扬扬,都在额手称庆圣上终于看破了他的真面目,没让这样暴戾的人入主鹤禁。
而之后圣上为抚慰计,将窦宪晋为守卫北宫门的列将军时,几位长公主、王爷也都没有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