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可宋侧妃却亏空成这样。原因便在医女们明知她生长子时难产,身子虚了,却又大着胆子给她用助孕的药,让她在没出月子时又怀了一胎。以致最后孩子流了,她整个人的身体也败了。
宋侧妃见他神色不好,心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低低道,“总是我没福...”
刘炟转过了脸去,“这和福不福的没关系。你有事同我商量着办,少事事亲力亲为,身子自然能好。”
宋侧妃听出了他的不满与责备之意。但还是摇头,坦率道,“殿下为人仁善,亦安于此,有些事您不知道,交给妾反而好。”
刘炟顿时想起两个哥哥的事,心头一片寒意,看着她反问,“这算什么呢?成大功者不与人谋?”他一口气说完,令宋侧妃神色惊愕。他自觉说的太过,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其实你今天不必来的。”
宋侧妃看出他有意和解,也退了一步,婉言道,“殿下说的是,是妾心急了。想着哥哥性情狷急,这才...”
“自家郎舅,这有什么?”刘炟的神情软化了不少,扶着她去了床上,“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殿下。是信不过...”宋侧妃恰到好处地住了口,“以我哥的胆子,哪里就敢来责怪殿下你了?九成是皇后让他来问罪的。既牵扯到了她,我少不得来一趟了。”又道,“殿下的解决办法,还不是闷着头,等着皇后殿下说你?要我说,那差事,便是殿下不想给我哥哥,也该顺水推舟,给了沈丰啊。到了如今,陛下想起来,岂不又是大殿下的一桩罪过?平白无故去给了窦宪,他那样脾性的人,能记得你的好?”
刘炟淡倦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好处或者一柄刀、一把剑呢?即便这场局里什么都是假的,总要有一件事、一个人是真的吧?”
宋侧妃愣了一下,“殿下...”
“你一定觉得这是傻话吧?”刘炟苦笑。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提,只替她盖上了被子,道,“别回去了,就在这儿躺会吧,我守着你。等晚膳来了,我叫你起来吃。”
宋侧妃摇头,“殿下去梁妹妹那儿吧。妾身子不便。”
“我不用人伺候。在你旁边看看书就行了。”
“殿下,别叫妾为难。”
刘炟恍若未闻,仍然道,“我就在这里看书。”
宋侧妃深知他看着温和,实则脾性很拗。当下不再说话,安静地闭了眼睡去。留下刘炟坐在椅上疲倦地叹息。
还记得他们成婚时。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七岁。
也曾有过期待的。对那个将要与他携手一生的人。尤其是当她的言行如此出众,迥异于另一位平庸矫揉的侧妃、身边的寻常宫婢们。
然而她的恭敬、忍让、聪慧、狠辣,慢慢让他明白她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而她,也许明白的远比他早...
嫁给他的两年里,她始终在积极地为他奔走:联络他与皇后的情感、替他在父皇跟前尽孝,不顾惜自己身体地两度怀孕,只为让他在通往东宫的天平上又多一道子嗣的砝码。
他看不过她那样的辛劳,几次开口,试图让她停下。
她每次都含混过去,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终于说,“请别拦着我,殿下。我从出生至今,还未被人真正高看过呢。父亲眼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到了年纪随便嫁人就好。母亲和姨母则看我是女人,能嫁给皇子,生下皇孙已是毕生荣耀。”她不甘心地说,“殿下,让我证明一次看看吧,我这一生的显耀可以通过我自己得到。”
她说那话时的光彩非常耀目。他直到那时候才明白她真正的心迹——比起所谓夫妻之爱,她更愿意作为一名臣子,用忠诚在他身边立足。
后来他沉默着听从了,准许了。
从那以后,他对她还是与过往一样的关怀。可在内心深处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他们与其说是一对情谊深厚的夫妻,不如说是一对性情相恰的盟友。他依靠她,在往通往东宫的路上进发。而她通过替他奔走,结奇功以固地位。
哎,宫廷......
从南海郡传来的讣告,很快便被明发示下,二皇子的死讯一下子传遍了行宫。
窦宪听到了瞠目结舌的,“病逝?刘恭一向是最得圣宠的,怎么一旦殁了,这样就完了?”
彼时表弟郭瑝正与他在一处打猎。闻言反问,“不然呢?再追查下去,不定又要掀出什么乱子呢。”
窦宪听他话里大含深意,忙问,“你这话怎么说?”
郭瑝漫不经心道,“二殿下这次前往封地的日子,是钦天监认真算后才定的吉日。说是吉,可怎么就那么巧,一到南海郡便碰上了几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生生地把他和随从们冲散了。再说他这次去封地,身边带的想必都是素日的心腹人。准备的这样严密,还能走丢?再说那南海郡大吗?生倒是不见人,死却见尸了?”
窦宪听的悚然一惊,“素日倒是小看皇后了...”
郭瑝摇头,“皇后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把五殿下推上太子位了。”
窦宪一愣,“...那是?”
“我猜是她的好外甥女。”郭瑝稳稳地射出了一支箭,“你且五殿下兴起来的时日,不正是她入宫的这两年么?”
窦宪将信将疑的,“她有那么大本事?”
“如今那位皇后啊,顾及着陛下不爱见外戚昌盛,从不加意提携家里人的。偏偏在册宋侧妃这件事上坚持的很。你当她是心疼外甥女?我看她就是相中了那女人出谋划策的本事呢。”
“那她倒是很了得。”窦宪唏嘘道,“刘恭和他娘从前那样得宠,如今也被她算计的,被圣上抛在了脑后了。”
郭瑝笑,“这事啊,她倒没这么大本事。原因还是出在刘恭他娘身上的,你只往宫里的传言上想。”
窦宪一愣。
其实这些年,宫里一直有个隐隐的传言的:大皇子的先天病弱、三皇子的早逝、四皇子的腿,都与冯贵人有关...
窦宪从前听到那些传闻时只觉得好笑,“八成是看冯贵人得宠,往她身上泼脏水吧。历朝历代的宠妃不都是这样么?那冯贵人若果然做下了那么多事,陛下岂有留着她的道理?”
如今结合着一些形式来看,却隐隐有些明白,那些传言未必都是假的。
为什么数年前身为圣上第一位侧室、恩宠深厚的冯贵人不得立为继后。反而是宠薄无子、根基不深的马贵人入主中宫。
原来圣上心里对于后宫发生的一切,都是隐隐知道的啊...
只不过从前按捺着没说是因为偏爱,而如今没有彻查是愧疚。
窦宪这样想着,不由地唏嘘,“枉费陛下的心偏向他们母子,把事情按下了这么多年。可旁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报应可不就来了么。”
“陛下,陛下...求您详查恭儿之死...”颐志殿外,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不断回响。
坐在内殿里的圣上,被这声音几度刺激着耳膜。却恍若未闻,只是形如槁木一般地听着、坐着。
王福胜在帘幕外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麻木地坐着,仿佛失却了魂魄。忍不住叹息一声,掀帘进来,问,“陛下真不打算见见冯贵人吗?她已在殿前候了大半日了。才刚奴才出去悄悄看了眼,贵人像是不要命似的,直拿头往地砖上叩,额头都破了。”
圣上这才开了口,道,“事到如今,还见什么呢?”声音嘶哑,语气里满是疲惫。
王福胜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垂着手默然无语。
圣上手抵胸口,痛楚道,“福胜,我真是一个无能的皇上,一个无能的父皇啊。”
王福胜听的心中酸楚。这句话圣上在除夕宴上曾经讲过一次的,那时他刚得知了满心宠爱的儿子的真面目。那时,再怎么失望,儿子们总还好好的。可如今......
他劝慰道,“陛下仁善,快别说这样的话。是几位殿下...不恤您包容忍让之心。”
圣上颓然闭眼了,“几位殿下...你也猜到了,这事并不是健儿一个人做的,是不是?”
王福胜垂着头没有应声。
“怨我当时心软,只想着含混过去,大家都囫囵地保全。”圣上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去叫人来,朕要拟诏。”
永平十六年的七月廿七,五皇子刘炟被立为太子。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第五子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册为太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钦此。”
这道策命之后,紧跟着诸皇子被封王的另一道诏书。上谕:大皇子建封河内王、四皇子党封太原王,就连尚是垂髫幼童的六皇子、七皇子,也被封了爵位,上命其择日离京前往封地。
太突然了。
圣上的性情一向是优柔寡断的,所以在储君的问题上想了十几年都没能真正下定论。现在倒一气儿地想干净做干净了——又是在二皇子刚殁这样的敏感时刻。众人都议论纷纷的。
圣上不耐烦听那些打探与猜测,又因病着,索性把所有事都交给了太子。
太子谦辞了好几次,见始终拗不过,这才答应着下来。如此,行宫中事便尽数交由他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