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听的一愣,拿眼去看御医。
他“哎”的叹了口气,跺脚,“良娣怎么能给小婴儿吃这个呢?”
令嬅惊疑问,“不,不能么...”
御医唉声叹息道,“那蜜在酿造时,是很容易被弄脏的。何况现在是春日,气候渐渐地转热了,更是容易变质。”
太子迟疑道,“可素日里大家都吃啊,也不见怎么样。”
御医解释道,“成人体气健旺,在水里兑两勺蜂蜜自然是无碍的,反而于克化有滋补。这初生的婴儿就不然了。肠胃幼弱,原本就还未长成的,怎能克化蜂蜜?倒是把里头的脏东西都吃了去。”
令嬅听的流泪,“是我不好,自作主张,也不问问御医,就听了人的话,给孩子吃这个。”
圣上听的皱眉,“听了人的话?谁?”
令嬅擦一擦眼泪,“臣媳殿里的一个小宫女。臣媳听她说,她几个弟妹小时候吵闹,她母亲就是这样泡了蜂蜜水哄的,就听了。”
圣上责备道,“那些平民百姓养儿育女,是很糙的。他们的话你怎么能信?”
令嬅自愧道,“父皇说的是,臣媳知错了。”
圣上又欲开口,忽见一旁的御医欲言又止。问,“你还有话说?”
御医踌躇着说是,“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圣上不耐道,“说。”
御医咬了咬牙,轻声道,“良娣方才说,您殿里的小宫女,她母亲一向是这么哺育孩子的...可,可...”
圣上催促道,“说啊。”
御医惶然称是,“可一岁前的婴儿用蜂蜜,轻则腹泻,重则致死,这是大部分孩子的反应,并非翁主独有。何以,何以这位姑娘的几位弟妹,竟,竟都没有事...”
众人都听的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背上泛起寒意。
令嬅腿一软,几乎跌在地上。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道,“看来是有人蓄意谋害吉儿。”
太子也道,“请父皇做主!”
圣上目光沉沉,对着王福胜喝道,“你带着采蘋,去把那丫头叫来。查!”
先是东宫夫妇进了内殿,过了不多一会儿,御医也进去了,又到现在也没出来。反而是王福胜面色急切地往东宫方向去了。
再怎么迟钝的人,看到这里,也觉察出了不对。
鄂邑长公主第一个懒懒地笑,“只怕今儿个家宴,又要出什么差错了。哎,到底是年纪轻啊,办一次大事、错一次的。”
涅阳长公主听了,看了东平王妃一眼,“嫂子快放下东西别吃吧,上一次中的毒好不容易才解了,仔细这一回再出什么事。哼。”
成息侯听她们话里话外影射着履霜,心中不悦。但顾及着她们是圣上的同胞妹妹,将来履霜多要和她们照面的,执着于一时的意气之争反而是害她,悻悻地忍了。
却听身旁的窦宪忽然道,“没想到槿姨、茵姨私下里,竟是这样怨怪陛下和皇后。”
两位长公主都一怔,随即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
窦宪淡淡道,“上次的事,最终真相如何,别人不清楚,两位姨母心里还不清楚么?太子妃是替谁的人担了虚名?又是谁让她担的虚名?两位姨母既然已知根底,那么,方才明里是在说太子妃,暗里,只怕是指着那两位骂吧。”
两位长公主都又惊又怒,“你!”
窦宪懒的理她们,冷冷地转过了身体。
过了一会儿,王福胜带着人回来了。窦宪想起半年前的夜宴,也和如今差不多的格局,心中惊动,忍不住想进内殿去一探究竟,但又仿佛有什么阻拦着、牵绊着,所以一直迟迟未动。
正踌躇着,不远处的梁玫站起身走了过来,行礼道,“窦侯、窦将军。”
成息侯忙道,“良娣不要多礼。”
梁玫轻声称是,犹豫道,“妾打听到武德翁主吃坏了东西,如今父皇正在里头详查。妾有意进去看一看,两位可也要来么?”
成息侯听的心惊。
时隔半年,怎么又有了这样的事?说不得,这麻烦又要落到履霜头上。忙起了身,答应道,“说来,那孩子也要叫我一声外祖。她吃坏了东西,我怎么能不忧心?那便请良娣引路,带着我们去看看吧。”
梁玫说哪里,礼貌地引了他过去。
成息侯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了。窦宪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咬着牙坐在座位上忍耐着,压抑着几乎克制不住的担忧。但一直到仰头将一壶酒饮的干干净净,心头浮起的惊惧还是未曾消退。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推开了桌子,匆匆去追梁玫的脚步,往内殿去。
一进到内殿,便见帝后、太子夫妇、抱着孩子的申良娣、梁良娣、申侯夫妇、成息侯胡乱地站在场中央。脚边跪了个哭哭啼啼的圆脸小宫女。
赵夫人一手搂着哭泣的女儿,一面满面怒火,向下喝问,“还不说么?”
小宫女委屈道,“夫人问话,奴婢不敢不答。只是奴婢真的,从来没做过危害小翁主的事情啊。”
赵夫人冷笑一声,命采蘋上前。她劈面给了小宫女一个嘴巴,直把她打的脸向一边偏去,才道,“还要强辩么?我都已经问过和你相熟的宫女了。你父母早亡,是五岁就进宫的。那所谓的你从小看着母亲拿蜂蜜喂弟妹,来止他们的啼哭,这话是从何而来的?”
小宫女听了,一哑,隔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解释,“这件事上,奴婢是骗了良娣。但奴婢是想着,编这个理由出来,良娣会更信服一些,才说的。奴婢只是想向良娣邀功,奴婢没有任何危害小翁主之心呐。”
圣上看了,满脸厌恶道,“还说没有?你是贴身照顾翁主的人。她小小的婴儿食用了蜂蜜,必定是有不适的,你难道没发现?竟到如今还推诿!”
小宫女被问的说不出话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忽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膝行了几步,去抱履霜的腿,“太子妃!太子妃!求殿下救奴婢一命!”
履霜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攥住手,勉强才能保持住冷静,问,“这话你该对申良娣说。”
小宫女满面的不可置信,道,“殿下,奴婢替您在禾娘的饮食里下了助眠的药,逐走了她。又昧着良心,每日给小翁主喂蜂蜜。您,您怎么能不管奴婢?”
履霜心中一沉——到了现在,她终于知道禾娘被逐那天,她的不安感从哪里来了。只是太晚了。
但她还是尽力保持着得体的仪容,对那小宫女道,“知道么,你这一招,半年前已有人用过了。你便是想陷害本宫,也该拿出些新鲜招数来。”
在座众人听了小宫女的话,本是有些将信将疑的。但如今见履霜提“半年前”,联想到前事,一下子对那小宫女充满了鄙夷。
申令嬅第一个耐不住,把孩子交给她母亲,走上前去冲那小宫女踢了一脚,“贱人!你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来害翁主,事发了竟还敢攀诬太子妃!”
小宫女挨了一记窝心脚,身子歪倒。但还是坚持说,“是真的...奴婢愿意发誓!”
“鬼神之说,原本就是虚妄。”太子皱眉道。
梁良娣跟着说,“可不是么,你若所诉果然为真,哼,你不如换个别的表清白的法子!”
小宫女听了一怔,随即咬着牙站起,问,“若果然如此,几位主子愿意相信奴婢么?”
令嬅见她问的古怪,皱眉不语。
小宫女看看她,又看看履霜,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向着殿中的柱子猛冲。
窦宪第一个发觉不对,喝道,“不好,她要自尽!”
众人都吃了一惊,去拦她。不料她竟抱着必死之志,生生地推开了阻拦的人,一头碰上了柱子。
血肉撞击木柱的声音沉闷而恐怖,随即有大蓬的血溅开。在座的女人都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的,一下子都惊叫起来。尤以令嬅最甚,她没有任何防备地见到了这一幕,连连惊叫着后退。太子见她慌乱下脚步踏空,忙伸手去搀扶,又转头去顾及梁良娣。圣上也安慰着皇后。只有履霜,身边连一个宫女也没有,苍白着脸讷讷地站在场中央。
窦宪心中一痛,胸口又涌起了那种委屈之情——可怜她,也可怜自己。伴随着对她的怨恨。
但无论如何,身体还是比头脑更早一步地作出了反应,快走过去拉住她,拿袖子挡在她眼前,“别看。”
她怔了一瞬,面色剧烈变化。但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他。
而殿内,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王福胜带着人把尸体拖了出去,又唤了人来清洗。
等一切都做完后,皇后轻声道,“那小宫女以死明志,所说未必是假啊。不知陛下?”
圣上猜疑的目光落在了履霜身上。她挺直脊背,坦然回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