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寄风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抛弃,理由一早就能想明白。只是在当时那农妇疯疯癫癫的话语里,摘取信息,重新拼凑,还原当年被抛弃的事情经过,刚听完的时候还是无法脱离震惊。
两人回忆起当时看到那农妇的模样。
披头散发,身上就没个干净的地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霉味。谁都不想靠近这么一个人,可偏偏这个人还抱着颜寄风不撒手,嘴里还嚷着喊着“报仇”、“杀”等字眼。
听了许久,才能勉强拼凑出一个故事。
不过是一个略有点俗套的故事。
一个穷破村子里的二八少女,被路过的富商看中,娶走做妾,却生不出儿子,被人百般欺凌。富商姓颜,家中好几个妻妾,那姑娘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还是身份最卑微的。她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儿,却长得像个怪物,母女被富商家扫地出门。回到村子里,被人视作不详,女儿被人丢到山里,她也变得疯疯癫癫的。
十几年来,那妇人还活着,还真的是奇迹。
村民们避她唯恐不及,害怕那不好的运气能被占染上。
当年村里最漂亮得姑娘,如今只是个人人嘲笑的疯子,浑身邋遢,疯疯癫癫痴痴傻傻,还要受人百般欺凌。
“阿肆,你知道吗?”从几个月前的发生的事脱离开来,颜寄风倚着石兴镇口的牌坊,喃喃地说道:“我当时就在想,要是我不长成这样,要是我不是女儿身,要是我没有出世,我母亲就不会被人扫地出门,被人嫌弃,更不会变成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也许我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你不要这样……”习乘肆有点说不出话来。她不是颜寄风,不能切身理解那种自责,那种天生而来的无可奈何。只是看着她这样就有点心疼。
颜寄风想象了一下自己小时候被村民丢进森林的样子,是有多狠心,多害怕,才要将一个婴儿扔到山中?她想象得到,那些村民们恐惧的脸,就跟那天晚上在破庙外,那些高举着火把的村民们。
火把把他们的脸照得通红,一张张脸,惊慌着,扭曲着,愤怒着,势必要把这对母女杀死。
他们不知道这么些年,这个早就被他们丢在山里的小女孩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恐惧着,害怕着眼前这个被他们视作妖怪的姑娘。这种害怕还促使他们要保护自己在村子里的妻儿,于是真个村子的成年男子都出来了,怀抱着必须杀死要怪的决心,无论花上怎么样的代价。
他们越决绝,越是让习乘肆和颜寄风不解。
“那天晚上,我们在破庙外的草丛里,那些村民举着火把,说我是妖怪,说要活活烧死我们。那个时候我还是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倒是有点想明白,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也许再好不过,我活着不过是拖累罢了。”颜寄风自顾自说道。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会让你死的。”习乘肆坚定地说道,“那个时候我不是把他们都赶跑了嘛……没事的,都有我在呢。”
“你是把他们都打趴下了,还找了户人家照顾我的母亲。可是……”颜寄风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上的东西,始终都会让人害怕的,我总不能带着面纱过一辈子。”
“我也曾想过,就这样也挺好的,有你,有薛哥哥,有顾大叔,有义父,我们一直这样生活挺好的。只是阮大哥……”
“呸!”习乘肆啐了一口,“就那个背信弃义的小子,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里了。”
颜寄风心里一霎闪过阮义盛深情款款的脸,他那么直白的跟自己表露心意,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又觉得那么的遥远,虚无缥缈得像一场梦。
“我刚在想,要是我的脸不长成这样,我会不会以后就能跟他在一起了。浪迹天涯也好,归隐山林也好,就在这里生活下去也好……”
颜寄风声音小了下去,眼神空洞洞的,盯着不知名的远方。
“别想了。”习乘肆打断道,“不会的。你想一下他跟宋宜珍还有婚约,就对你示好,你觉得他会安心跟你一辈子?”
颜寄风沉默不语,眼神依旧空洞。
“我倒是希望你去南疆。”习乘肆说道,“以前你在山上的时候,虽然文文静静不爱说话,但是可没现在这样那么小心翼翼。我知道下山以来,遇到那么多的事,会让你很不舒服,无论是别人嫌弃还是倾慕的目光,只要注视你,我都能感觉到你不自在。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
习乘肆握着她的手,说道:“如果你的脸治好了,能让你开心的话,那你去吧,我在山上等你回来。”
颜寄风皱了皱眉,想了想说道:“我舍不得你和薛哥哥……”
“没事的,你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习乘肆笑道。
“阿肆,我真的很羡慕你。”颜寄风握紧习乘肆的手,“我羡慕你总能做你想要做的事。”
“你也可以的,寄风。”习乘肆坚定地说道,“打起精神来。”
说话间,薛山晓和易乾坤已经回来了。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缓缓走来。
“小风,这次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薛山晓把颜寄风的包袱递给她,“一定要听易老说的话,不能到处乱跑,记得定时给我们写信……”
“行啦。”习乘肆打断薛山晓的话,“怎么都婆婆妈妈的……又不是以后不再见了,别那么伤感嘛。”
一番话,本来有点伤感的情绪倒也散得七七八八。
易乾坤看着他们几个,心想,说不定现在就真的是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最后一次,只是不忍让他们又伤感下去,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走远了两步。
易乾坤已近古稀之年,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识过,只是这三个小孩的人生,他一眼看到底,最后不免分崩离析。谁都想时光停留在自己最快乐无忧的时刻,可是命运会一直一直推着他们走。
习乘肆,薛山晓,和颜寄风三人还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易乾坤心里所想的那些弯弯道道,此刻还沉浸在离别的思绪里。
“拿着。”薛山晓从包袱里特意翻出一个纸包递给颜寄风,“要把它们吃完。”
颜寄风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下午买来的糖葫芦。
“这不是……留给阿肆的么?”颜寄风看了看手中糖葫芦,又看了看薛山晓。
“没事,你多吃点吧……你以后想吃什么自己去买。”薛山晓又掏出些银子塞到她手里,“以后想给你买东西吃都不方便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颜寄风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了看习乘肆,于是把糖葫芦让给了习乘肆。
“呐,这是你爱吃的,都留给你吧……”
“你也真是的……”习乘肆有点哭笑不得,想了想从里面抽出一根,把剩下的塞到颜寄风手里,“薛哥哥身上还有钱,我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买……倒是你,南疆听说都是山啊什么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得到,你得多吃。”
颜寄风笑笑,把糖葫芦收好。
易乾坤看他们聊得差不多了,于是牵着马走过来。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颜寄风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正准备告别,却见易乾坤又下马走到薛山晓和习乘肆面前。
薛山晓和习乘肆正觉得奇怪,只能毕恭毕敬地问道:“易老,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
“哎呀……”易乾坤倒有点显得着急,“其实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主要还是担心你们两个。”
习乘肆一听,乐了,又开始没大没小了:“老头,我们两个一起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若说江湖险恶,我俩应该也能应付得来。”
“去去去,你认真点。”易乾坤一本正经道,“老头能帮你们的不多,只不过有两句话想提醒你们……”
薛山晓看着易乾坤正经的样子,不免也严肃起来:“易老,有什么你说,我们听着。”
“以后的道路只能你们自己去走了,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们。”易乾坤看着他们说道,“我要说两句话,你们一定要记着。”
“第一,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更有可能为虚,你们一定不能轻信任何人。”
习乘肆还想插诨打科一句,却被薛山晓瞪了一眼收回去。
“第二,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绝路,唯一的绝路,就是死。”
易乾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老头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你们都能活着。”
习乘肆和薛山晓不知道为什么易乾坤会突然这么说,却见他说完这番话,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颜寄风看了看他们,匆匆道别,转身跟上易乾坤。
“梆、梆、梆”
身后传来守夜人打更的声音,薛山晓和习乘肆才意识到颜寄风和易乾坤早已远去。薛山晓收回目光,拍了拍习乘肆的肩膀,说道:“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也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