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的夜。
路,无名的路。
路上有人。
儒生?侠客?
他身着儒服却又腰插宝剑。要知这已不是那个士子配剑的时代,而且他的剑一点也不华丽。儒生的剑大多都是华丽,只有江湖侠客的剑才不华丽,杀人的剑从来都不需要华丽。
他是一个侠客?可为什么却又穿着儒服。还有,他走得实在是太慢,太怪。
夜色漆黑,却总有那么一丝微光,趁着这丝微光便可看清他的脚步。
慢,实在是慢。
这是每一个第一眼看他走路的人所想到的。
奇怪,实在是奇怪。
这是每个感觉到他慢的人想到的。
他的确是奇怪,但仔细看却发现他行走的速度却不慢。
慢只是他的动作,他的脚步。
他的脚步踏得很稳,很小心,就如行走在冬日的冰雪之上。
他的脚步踏得很慢,特别慢。前脚跟缓缓着地,后脚跟却又要等着前脚跟完全着地再向前。
奇怪,真是奇怪。夜色中,这个奇怪的人就用着这样奇怪的姿势不断前行。
晚风劲。
无星无月的夜空下,风大多都很劲。劲风惹人恼,风卷衣袖,随风竞舞。可这人的眼中却无半点懊恼之色。
奇怪,仍旧是奇怪。
突然
风停,衣定,人驻。
夜,无星无月无风的夜。
夜下有人,现在却不只一人。
来人有二。
一人手拿长鞭,巍然而立,面色狰狞,看起年约四十上下。
另一人手拿环刀,着漆黑武服,是个很是威猛的汉子,只不过这威猛汉子的额上却不断冒着冷汗。
两人停在江浊跟前约莫三丈处,道:“江浊”
怪人没有答话,右手已经向腰间的宝剑而去。
拿刀的威猛汉子额上的冷汗急急而出,问话的长鞭人也吓得脸色苍白,糯糯道:“混宇剑江浊?”
怪人收回手,收回去取腰间宝剑的手。
他的头抬起来,淡淡的看着对面二人。他没说话,眼里没丝毫情感,只有淡然,那种将一切看破的淡然。
拿鞭人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拼命的去握紧自己手中的武器。在有的人面前,他手中所谓的武器就如玩具一般。
眼前的江浊便是,可他还是得来,不仅得来,还得抱着死的心来。没有人喜欢死,他更不喜欢,然而有的事却总比生命还要重要。
拿鞭子的人没再言语,反而是一旁刚刚吓得冷汗直冒的大汉猛然向前一步,猛得撕开自己的上衣大声问道:“我是不是一个男人。”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是吼出来一般,可一耳听之却又满是悲凉。
他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真男人。
这是看见过他胸膛的人便明白的事,因为他的胸膛上满是刀剑伤痕,一个男人明白该怎样保护别人,怎样不使别人受伤,还有就是怎样去挡刀剑。
江浊已站直身子,他的身子一直就如他脸上的表情一样是淡然的。可这一刻不是,满脸肃穆的他正认真的盯着汉子的胸膛。
“我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可我不是。”他在对江浊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的声音满是悲凉,到最后却又哈哈大笑。
大笑声盖过黑暗的一切,眼角却有泪水不断溢出。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江浊恰好又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有故事就应该有酒,可这漆黑的夜里哪来的酒。
还好,还好这是在路上。路上有人,有人便有歇脚之处,有歇脚之处便有酒。这是简单的道理,江浊懂得,所以他们三人在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这个破旧的歇脚之处。
“喝酒?”
酒已上桌,六坛,六坛南地所产的苏酿。
话声刚落,威猛汉子便已用手拍开一坛酒,仰天倒尽口中。
“好男儿,真是好男儿。”
江浊的眼里已有喜意,现在酒已有,故事应该开始。
“威猛汉子一爪便扯烂自己的衣服,指着左肩问道:江大侠可认得我肩上的标记?”
肩上有刀,一把五环刀。五环刀常见,漆黑色的五环刀却不常见,而且在左肩上刺漆黑五环刀的人更不常见。
只有一种人,只有一种人才会在自己的肩上刺刀。
行走江湖的镖师。
然而只有一门人才会将自己肩上的刀染黑。
“黑虎镖局”
北地赫赫有名的黑虎镖局,眼前这个威猛汉子居然是黑虎镖局的人。江浊的眼里有些不可思议,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个汉子可以一直握紧他手中的刀。
“黑虎”
黑虎镖局的黑虎。
黑虎当然不是黑虎,只是他的名号。可他手中的五环刀却真的是一只黑虎,一只凶猛无比的黑虎。
现在的江湖是剑的江湖,江湖八成人都用剑。用刀的少,用刀用得好的人更少。
黑虎镖局的黑虎却是江湖上少有的几个用刀的名家,这是一个值得拔剑的人。江浊是淡然的,可他的剑却不是,骤然听到一个厉害的人物,腰上的剑已在散发着冷光。
酒已开坛,江浊也未去取酒碗。
“可是从今以后却再也没什么黑虎镖局。”威猛汉子又笑又哭道。
他已拿起右手处的大刀,刀已入手,却是朝着自己而去。眼前这个威猛的汉子居然反手间便将自己左肩上那块纹着黑刀的肉割了下来。
鲜血味近,苏酒更浓。
江浊没有开口说话,他的脸有些苍白,手中的酒坛倒得更急。
“七十八个人,七十八条命。”威猛汉子嘶哑的仰天大吼道。
他的双目已有泪光,可他却一直仰着头。
男人,流血不流泪。
鲜血味重,他手中的酒坛却是先敬自己左肩一杯。酒已淋在森森白骨的肩上,可他的表情却无一丝痛苦。
一个心已死去的人又能感受到多少肉体上的疼痛呢?
“江大侠,江湖上用剑用得好的人多不多?”
“多。”
“江大侠,江湖上出剑最稳的人是谁?”
“我。”
“上月初七江大侠在何方?”
“不能说。”
“事关七十八条人命也不能说?”
“不能说。”
“能以寸剑杀七十八人的人有谁?”
“江湖只知有我。”
“黑虎镖局七十八条人命是江大侠出的手?”
“不是。”
“可是有人看见。”
“何人?”
“他。”
威猛汉子指着一旁握着长鞭的中年人说道。
他没喝酒,他来了这么久也没喝丁点酒,可他还是醉了,不仅醉了还醉得一塌糊涂。此时的他正抱起一坛酒大声吼叫道:“是,上月初七的晚上我便见到江大侠离开黑虎镖局?”
“可有拿剑?”威猛大汉陡然问道。
“拿剑。”
“拿何剑?”
“混宇剑。”
威猛大汉已不追问,因为客栈内已无可问话的人。
拿鞭的中年人已倒在地上,他已死,死在自己的手上。
一个人想死并不是很困难,哪怕是在江浊这样的高手眼前。
威猛大汉盯着江浊的眼睛道:“他死了”
“我知道。”
“现在他已死,江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江大侠上月初七晚上从黑虎镖局离开。”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威猛大汉重重放下手中的酒坛,道。
江浊长叹一声,道:“我的剑随时都在,可你的刀呢?”
“我的刀在手中。”
威猛汉子已将刀握在右手。
屋内空气沉沉,江浊却还是没有拔剑,不仅没拔剑反而又长叹一声,道:“可你的刀却不在该在的手中。”
威猛汉子脸色大变,手中的刀也握得更紧。
“左刀客不出左手刀,算是用刀吗?”
他在说话,却又像是在叹息,长长的叹息。
一个拿不稳刀的刀客,和一个没有手的剑客毫无区别,都是江湖的废人。
威猛汉子放下刀,紧紧盯着江浊的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左刀客?”
他来的时候已准备了七天,这七天内他一直用的是右手。
“眼睛。”
“眼睛?”
“对。”
“可我还是要杀你”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不拔剑。”
“剑在手中,不需要拔。”
“我的刀呢”
“刀也在手中。”
“现在是不是杀你的好时机?”
“是。”
“为什么?”
“剑虽在手中,可拿剑之人已无法用剑。”
“那我是不是该此时出手。”
“不该。”
“为何?”
“因为刀在手中,拿刀的人也无法用刀。”
“你知道?”
“我知道。”
推门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不是风声。
有人来了,这破旧的客栈今夜又有客至。
童子,来人是一个童子。
他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脸上涂着各种色彩,看起来就如一个刚刚从大戏棚子里出来的人物。
“江大侠。”
他一开口人们便知道他不是一个童子,没有哪个的童子比老人的声音还要嘶哑。
江浊像是没听到这人的话,认真的在看着眼前空着的酒坛。
童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不过片刻后却又满脸笑意的走向江浊跟前坐下。
“江大侠可知为什么拿剑的人无法用剑。”
他说话的时候满脸傻笑,可是那副五颜六色的面孔却又透露着凶残的气息。
江浊仍旧没有答话。
他的剑已在手中。
童子的脸上闪过丝苍白,往后挪了挪身子,突又冷笑了声道:“江大侠可知我罗红的毒。”
江浊侧头看了他一眼,冷然道:“江湖上没人不知道罗红的毒。”
“那江大侠是不是此时已提不上任何内气。”
“是。”
“那江大侠的头颅是不是该由在下保管。”
“不是。”
“江大侠不信我罗童子?”
“信。”
“那江大侠为何?”
“我更信我手中的剑。”
“没有内息的剑吗?”罗童子的脸上尽是猖狂的笑意,身子往前一挪便摸向江浊手中的剑。
一丝微光
罗童子的手停在半空,罗童子的眼睛大张,他已中剑,他的喉咙处已有一剑。
这把剑插得不深不浅,刚好两寸,是致命的位置,是杀人的位置。
风声起,还没关上的客栈大门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江浊收回剑,淡淡说道:“永远不要去摸一个剑客的剑。”
罗童子想说话,他想说得很多,他有太多疑问。为什么一个中了他罗红毒的人可以这么快出手,为什么左刀客不帮他,可到最后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倒在地上。
左刀客瞥了眼罗童子的尸体,叹了叹气,道:“江湖上只有你的剑才会这么稳。”
“对。”
“只有你才用寸剑。”
“对。”
“可我知黑虎镖局的人不是你杀的。”
“为何?”
“因为你杀他们不会带着混宇剑去。”
左刀客已站起身,酒是倒进肚子里的,毒并不是,毒还在腰间。
他在刚刚那人开口间便知江浊不是凶手,因为江浊杀那些人不需要拿混宇剑,那些人也不配死在混宇剑上。
虽是悲凉,却是事实。
风声已熄,来人已去。
江浊将手中的酒猛然灌进嘴里。
每个人都说他是江湖上最稳的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江湖上也不只他会用寸剑。
百年江湖,多少英豪,他又算得上什么。
拿剑,只为见到那人,见到那传说中的那人。
他的剑已在腰上,心却已在那人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