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玄股国与东海水府签下盟约,夏秋两季不可下网,故而此时海面上并无渔火,幽黑深邃,唯有阵阵涛声拍岸。
墨珑禁不住默默地想,这会儿灵犀在作什么?可是睡了?或者是孤孤单单一人坐在塔楼的顶层,等着听鲸鱼的歌声。海面上这般喧嚣,谁能想得到海底深处又是那般寂静……
护身乌玉送给了她,那方乌玉有他阿娘在临终前用青丘禁术注入的狐魄,若无这方乌玉,他未必撑得过雷刑,被施血咒之时,也会灵力尽失。让它护着灵犀,再加上雪兰河的允诺,除此以外,他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已近夜半,睡意一点一点地漫上来,他正想回屋,眼角忽然察觉远处的海面上似有什么物件一闪而过,忙凝目望去,片刻之后,果然看到隐隐有一点红光闪过,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想起几人之中,白曦曾偶然间在月支山巅吃过苍目草,目力最好,且还能看穿隐身术,墨珑不加多想,翻身回屋,轻声唤醒伏桌而睡的白曦,叫他帮忙看看海面上究竟是什么东西。
骤然间被他叫醒,白曦睡眼惺忪,使劲揉揉眼睛,看向海面,待那红光再次闪过时,才道:“像是一条船,太远啦,船上的人看不真切。”
“是船啊。”墨珑难掩语气中的失望,他原本还存了一丝希望,想着说不定是灵犀偷偷溜出来寻自己。
白曦打了个呵欠:“奇怪,应该是渔船吧,怎得连灯都不敢点。”
墨珑道:“夏秋二季不可下网,那船应该是偷着下海的,所以不敢点灯。劳烦你了,你回去睡吧。”
“没事……”白曦又打了哈欠,拖着脚步回屋去了。
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墨珑立于屋前,轻叹口气,想着明日便要启程回青丘了,距离灵犀自是越来越远,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一大清早,日头才刚刚升起,众人便被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吵醒。墨珑本就是合衣而眠,睡得又浅,最早醒来,推门出去,见这渔村中的村民皆面露惊惶恐惧之色,似受到了什么惊吓。
“大婶,出什么事了?”他询问一名匆匆赶回屋的妇人。
“死人了!就在海滩上,死得可惨可惨……这东海水府的人太狠了!”妇人边说边拭泪,“就算是偷渔,抓着了送官就是,何必这样杀人,太残忍了……”
说话间,东里长等人也都出了屋子,听见这话皆是一惊。
墨珑疾步往海滩上去,众人忙跟上,以夏侯风性子最急,跑起来又快,一下子冲到了最前头。
海滩上,一条搁浅的小鱼船,周遭围着不少村民在议论纷纷,大概因为船内景象太过骇人,这些村民虽然围着,却是无人敢近前。夏侯风拨开人群,走近了一看,饶得他自己是一头咆哮山林的凶兽,还是忍不住一下子别开脸,胸中一股浊气翻腾,几欲呕吐。
见墨珑走进,夏侯风挡在他身前道:“下手忒狠,你可想好再看啊!”
墨珑点了点头,拨开他,望向渔船内——渔船内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从头到脚的皮都被剥了下来,两张人皮都被放在尸首的旁边,脸皮上面容狰狞,扭曲可怖。
倒吸了一口冷气,墨珑别开头,也不愿再看第二眼,心中暗忖,这条船是否就是自己昨夜里看见的那条船?如果是,闪过的红光又是何物?还有,为何渔村的村民指认此事是东海水府所为?
东里长和白曦也都探头看了一眼,东里长倒还罢了,白曦确是实实在在受到惊吓,躲到一旁大吐特吐,连胆汁苦水都一并吐了出来。夏侯风原还想嘲讽他几句,后来看他着实可怜,反倒同情起来,从树上摘了个椰子,敲开了给白曦漱口。
听得周遭一众渔民都在骂东海水府,东里长忍不住上前问道:“这事如何就能肯定是东海的人做的呢?”
一黝黑大汉忿忿道:“以前我们玄股国曾经剥下鱼皮制成衣裳,东海的人意见大得很。可此前与东海一战之后,已经签下文书,我玄股国人不再制鱼皮衣裳,不捕捞鱼翅,不虐杀东海水族,夏秋二季亦不下网。怎得现下,东海居然虐杀我玄股国人!”
“会不会是他们偷渔,抓了鱼上来剥皮?”东里长问道。
“不会!曲家兄弟我是认得的。昨日城中有人想订两头七、八斤重的乌鲳鱼,出了高价,我们知道规矩,都不敢接。曲老三手头紧,想是接了这单子,撺掇着老二跟他一块出海,想不到竟逢此大难。”
墨珑在旁听着,眉头深皱——清樾此人虽然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但做事却不似这般激进之人,譬如她这般讨厌自己,仍是摆宴席赠珠宝,有礼有节,叫人挑不出错处。既然东海与玄股国已经签订合约,便是有渔民偷渔,也应该以法裁断,绝不至于像这样动用如此残酷的死刑。
会不会有别的缘故?那红光……墨珑心念一动,忙行到白曦身旁,“你可还记得昨夜里看到的红光,你仔细想想,那红光是什么,是不是火光?”
白曦刚吐得面色发青,坐在地上,抱着椰子怔怔回忆了半晌,缓缓摇头道:“我就看见闪了一下,大概是他们点的烛火……实在看不清啊。”
知晓昨夜里距离实在太过远,着实怪不得白曦,墨珑拍拍他肩膀:“难受就回去吧,这里血腥气也太重了。”
白曦点点头,手软脚软,挣扎着想站起来。夏侯风在旁看不下去,索性一下子把他甩到自己背上:“算了算了,我背你回去,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多谢你……”白曦连斗嘴的气力都没了,软趴趴地任由夏侯风背着自己。
最后看了眼渔船,东里长叹了口气,朝墨珑道:“我们也走吧。”
墨珑不动,看向东里长。
单从他的眼神,东里长就知晓不妙,紧接着忙道:“这是东海与玄股国的事情,跟咱们没关系呀。”
“我总觉得此事哪里不对劲……”墨珑下决定道,“老爷子,你们且略歇一歇,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东里长急道。
“东海水府。”
“你……”
墨珑温言安慰他:“我就是去问一问,问过就走,不会耽搁的。”
“你可别又生出别的事来,”东里长自然是不放心,“咱们跟东海的事已经了结。灵犀呆在她自己家中挺好的,咱们该办自己的事儿去了,你也该收收心了。”
“收的,收的。”墨珑笑着拍拍老爷子的背,“你吃点东西,吃完我就回来了!”说着,他便往海中跑去,边跑边从怀中取出那柄如意。
东里长眼睁睁看一团柔光护着他没入海中,禁不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孩子,就是放不下!怎么就放不下!”
东海水府中,清樾看望过灵均,又陪着灵犀用过早食,便回到日常起居的内殿中处理事务。
“聂仲的腿伤如何了?”她抬眼问班乾。
班乾答道:“昨夜里大医官又去看了一趟,已无大碍,就是须卧床静养三个月。”
清樾点头,想了想又嘱咐道:“既是要静养,便得寻个好去处。你安排一下,方壶岛的日光甚好,就让他去那里养伤吧。”
班乾躬身领命。
“还有,灵犀刚回来,难免心思浮动,让人看紧些。”清樾皱眉道,“绝对不能让她再有偷跑出去的机会。”
侍卫长白继点头称是:“值班的侍卫已加了两道。”
想起小妹,清樾心又一软:“我也没多少功夫陪她,班总管,你看有没有杂耍的,说书的也行,带进来给她解解闷,只是一定要检查清楚。”
班乾笑着点点头:“不用请外头的人,内子就是个话本篓子,看过的话本子戏本子一堆一堆的,回头我就让她来陪着小公主聊天解闷。”
“有劳你了。”清樾笑道,“……龙牙刃已经回来了,择个日子给北海送回去吧,再挑两盒盐渍海葡萄,上次北海水君的夫人说咱们这儿的味道比他们府里头的好。”
“北海退婚,已弄得我东海颜面全无,大公主你何必……”
清樾摆摆手:“北海二太子任性,水君拿他没法子,心里头已经觉得对不起东海了。退婚是一回事儿,东海与北海的关系是另一回事。四海龙族同气连枝,断不可生了罅隙,让外族人瞧不起,有机可乘。”
“大公主所言极是,老臣惭愧。”
清樾看向侍卫长白继:“若无事,你就下去吧,让文震将军来一趟。”
白继欲言又止,清樾微一挑眉:“有事便说。”
“昨夜里,守北苑的一名侍从受到袭击,一双眼睛被伤了。”白继道,“卑职该死,仍未查出行凶者是何人?但我已彻查过一遍,宫中并未有其他异动。”
清樾皱紧眉头:“是有人想闯出去,还是想闯进来?”
白继为难地摇头:“那名侍卫根本辨不清,说只记得有红光在面前闪过,连大小形状都说得含含糊糊。”
“会不会是灵犀又想闯出宫去?”清樾不得不怀疑小妹,毕竟上一次她也是打伤了侍卫逃出去的。
白继忙道:“绝对不是,昨夜小公主一直在瞻星院中,连院门都没出一步,守夜的侍卫已向卑职禀报过。卑职其实还有一个猜想,近来是水母的求偶期,以往也曾经发生过侍卫被水母蛰伤的事件,昨夜那侍卫可能也是被水母蛰伤,只不过正好伤在眼部,所以辨不清东西。”
清樾沉吟片刻,看向班乾:“府中可有其他异常。”
班乾禀道:“老臣并未收到禀报,待会儿老臣马上再清查一遍,看看是否有物件丢失或者有人失踪。”
清樾点头,朝白继道:“给你三日,将此事查明。”
白继拱手领命,刚要退下,恰好有一名侍卫飞快地前来禀报。
“大公主,昨日离开的那位墨公子又回来了,就在牌楼外,说有事要见大公主还有雪右使。”
闻言,清樾秀眉皱起,毫不掩饰面上的不愉之色:“我不是吩咐过了么,但凡他们来,一概不许进,不许传信递话。”
白继正要呵斥那名侍卫,便听他道:“卑职本来是轰他走的,可他说昨夜里有玄股国的渔民被剥皮虐杀,渔民都认定是东海所为。事关东海声誉,卑职不敢不禀。”
“有渔民被剥皮虐杀?!”清樾腾得站起来,大步向外行去。
她疾步来到牌楼外,看见墨珑手中正拿着那柄如意,周身一圈柔光助他避开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