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了年,让薛鸣同刘芳悄悄回趟京城,打听了咱们一房旧仆的去向,一时间虽未必全都找了回来,好歹先寻几个当用的在跟前伺候着,终究强过外头那些个不知根知底的。”
郑清如饮了半盏茶,不紧不慢与自家妹妹说着话,却被婍姐儿摆手拦到:“三哥说话也不全对,如今我这屋里的文竹就是个好的,再别随意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回头叫忠心不二的也不免冷了心。”这句说的极轻。
一来,身为妹子的当面数落兄长,已是越了礼数;再则,倘若叫人听了去,又置三哥的面子与何处?本来嫡亲兄妹间,私下说道一二句也是无碍,可一旦传到外人耳中,便是断断不能。何况,不过是为了个二等的小丫鬟,只怕就连姑母面前也是难辞其咎。
也就是自己仗着胞兄疼爱,才敢偶尔放肆一回,说到底还是自己前世里的记忆,不曾全部忘怀罢了。虽不会夸张到,乱了一切的主仆分寸,总之该是奴婢的本分,无论是在她屋内伺候的也好,还是外头看守门户的婆子也罢,都是一律比照着大家的惯例而行。
不想叫人猜疑你的特别来历,还是莫要特立独行才好,惟有万事谨慎再三,方能平顺过完这一世。即便有时瞧着不忍,也只能在别处悄悄帮村一二,才是正经。
岂不知,先前出京的一路上,自己有意无意间,可是没少瞧出好些,出自‘老乡们’或大或小的手笔。也正是因此,自己原先拿出那本盘扣图册前,也曾仔细打听过一番。直到确认无误了,才敢同自家姑母道明了原委,借口换了些本钱银子来。
若不是这般,自己必然不肯冒险出手,顶多浪费些时日罢了,却比轻易暴露了身份强上千百倍。自己可不敢相信什么‘他乡与故知’的喜事,还是埋头只管攒银子的好!
今日之举,要不是这段时日,自己多少摸清楚了胞兄的性子,又怎么敢直言不讳?又刚好正在低声商议年后的大计,自是屏退了左右,方才坐定细说详情的。
见胞妹一脸的歉意,不觉又抬起手来扯了一下,面前这也似小大人般头上的发带,摇头轻笑:“咱们嫡亲兄妹,有话自当直言不讳才好,哪里还需这般谨慎。且不说,你刚才的提醒却是有理。”
“哥哥是真心疼我,若是不然,只需姑母面前告我状,定是被罚了抄上好几十篇大字,也不为过!”说的夸张,眼中却是一片坦然。
“怎么不是罚抄《女诫》?”
却听得那旁毫不犹豫,已是脱口而出:“要是娘还在,必定罚了我抄这个,但是姑母这里却不会。”看似无心之言,然而落在郑清如耳中,却无疑于惊涛骇浪一般!
还记得自己刚才到来之时,就曾听姑母直言不讳提及了,当初妹妹脑后受创一事,今日毫无停顿便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不叫人为之一震。随之而来的,便是莫名一喜,只是不敢轻易显露出来,或许只是偶然一瞬罢了,晚些时候同姑母提上一提,也就是了。
到底当初那老御医也曾连连摇头,不敢妄下断言,必定能全部恢复,与其让姑母为之忧心,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再说由他看来,自家胞妹就算没了先前几年的记忆,又有何干?
这笔账迟早要同那二房算个明白,自己身为兄长的多疼惜些,也就是了。大哥已经不在了,倘若连自己也不能倚仗,弟妹们又该如何是好?稍有疑惑,忙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之色,点了点头:“姑母本就是自小被祖父亲自养在身边的,自是与别家闺阁有些不同,平日翻看兵法之类,才更寻常。”
被自家哥哥这么一提,就连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踟蹰,也被一股脑的抛掷在后了。忙不迭亲自给哥哥续了茶水,附和起来:“所以,咱们开春这一趟是势在必行!”
这事本就是姑侄三人商议许久的,早在郑清如还未寻来之前,就已经定了下来。眼下只等着出了正月,便让熟悉那一片的贺胜武实地再去转上一回。
只是此刻多了自家哥哥,自然是大不相同了。开了年,不但自己可以扮个男装,跟着哥哥一同前往,就连另一头寻访旧仆的事宜,也在筹划之中。
其中最要紧的银子一桩,对于如今的婍姐儿而言仍有不足,但再多养上两、三户得力之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这一年下来,几方叠加一起,也好歹收入了千余之数,再同自家姑母分了账后,如今存余下来的数目,也足够此行的花费了。
果然,自前年出京后,姐弟三人便是同病相怜的孤儿一般,而今听得姑母说起,姐姐要远离不少时日,自然是难舍难分。
元宵刚过,就整日陪在婍姐儿身边,不肯往别处去耍。好在被自家三哥‘恶狠狠’的目光震住了,哪里还敢扯着嗓子,直嚷着要一同出门去。
“这头被三爷震着,偏转身来还有夫人您好生安抚,到底叫这两个小的,再不敢胡搅蛮缠,如今正同贺先生家那对小兄弟,在前面书房里认真听课哪!”
要说去年这生丝卖的不错,又有霞光阁的帮村,无论是先前那桑果的方子换了银子,还是随后蚕茧买卖上的有意提点,都让贺管事省下了不少时日。
如今他家两口子,也隐约猜到了这位颜家二郎的来历,有些不凡了。方家这位七夫人的名讳,自然是无从知晓,但这位娘家姓郑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消息。只是出身何等门第,这别庄内的下人却是早就得了主家的叮嘱,哪敢同外人提起一句!
然而,每回同霞光阁做买卖,也都是以颜东家之姓,此刻又见小东家,好不避讳的直接喊这位小爷作‘哥哥’,当下便已明白了七八分。毕竟东家之前也曾有过暗示,那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并非寻常护院。而今再一听,表小姐喊出那一句时的亲昵,便知多半就是东家的嫡亲侄儿。
至于,为何不敢以本姓示人,便不是他这么一个雇佣管事,该分出心思来打探了。单看方家这般的门第,便是可想而知,若还不知退避一旁,他贺胜武这些年来的处世经历,便成了玩笑一般。
再看同来的小护卫,也是一脸的警惕之色,时不时在甲板上巡视一趟,顿时也提起了三分精神。虽说这些年来,朝廷一直禁了对外的海运,可这一路过来,河道上往来运送货物的船只,却是不少。
或许过境北面,这般的初春时节,桃花汛尚未到来,水道还未正式开通,然而地处南面这片,却是乌有这般的烦恼。就算是在寒冬腊月间,亦可通行无阻。
两岸的河滩之上,甚至依稀都能看见,不远处早起耕作的农户正在地里忙碌着。就连船上的艄公,也会偶尔同一旁男孩装扮的小东家闲话几句,当地的风土人情。
一时间,倒叫贺管事莫名诧异起来,按理说这等大户人家的女眷小姐,的确是鲜少出得二门,可越是门第高贵的人家,不是越注重规矩二字,怎么放任自家妹子同这般的一个粗鄙的艄公,闲话家常?
直到那旁原本微笑看着胞妹,好似一派天真无邪,找了几个再寻常不过的话头,与那艄公夫妻俩不时问上一句,却已在无声无息中将这一片水域的大致情形,看明了大半。
至于更为深入的关键所在,自然还要靠仔细观察与分析,方能最后看的透彻分明。这些兵法之道,对于那旁满面疑惑的管事而言,却是有些迷糊不清。
原本领他一同前来,便是考虑到这人熟识此地道路,又会本地方言,自是不会引起旁人的猜度。再来,思量到往后此处的买卖,只怕也多半要交到这人手中,也就不必避讳与他了。
稍稍折转了身子,朝自己的贴身小厮示意了一眼,让其继续注意周遭的动静,便往那旁踱过了几步。
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河岸旁每相距三、四里地,便会出现的简易码头,低声问道一句:“贺管事以为,我们此行的目的何在?”
被身边这位如此意图分明的一提,不觉也侧转身来,看向靠着内陆这一侧的河岸:“莫不是,颜二爷的意思是,此行是为了沿河的码头而来?难道东家有意采办了船只,专做南面这一片的货运买卖?”
“你只猜对了一半。”随着贺胜武的话音落下,就听得这旁之人已然勾起了嘴角,淡淡一笑:“你方才也看到我家妹妹,同艄公闲话这片水域的境况,却不只是为了买船运货一桩。想必自听到了我的姓氏之后,贺管事就已是猜出了几分,颜姓不过是为了出门便利而已。”
突然被人点明,不免显露出一丝紧张,却不料对方也好似,早已有了腹案,略略加重了笑意,轻轻摇头道:“不是我家姑母信不过贺管事,而是此行需得避过外人的耳目才好。毕竟置地海中岛屿,还是慎之又慎,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