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惠娘没露面引起云姝警觉,昨夜之事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就是那间,往后你就与我住一屋,疏桐想必已把床腾出来了。”菱香带云姝领了衣裙鞋袜转来,又带她去房里更衣。
她俩进去时,疏桐憋红脸挽着包袱正要出屋,两下一照面,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云姝就骂上了:“哪里冒出来的野蹄子也配顶我的差,瞧瞧你这从头到脚的寒……”疏桐手指险些点到云姝面上,当视线触及云姝头上的簪子她一下愣住。
小姐连这等贵重之物都赏了她,必是极看重她,一时疏桐倒不敢再拿捏云姝。
菱香趁机言道:“云姝是那日救了小姐之人,你寻云姝晦气有何用,并非她开口跟小姐说要顶你的差。”
疏桐轻嗤一声,悻悻然道:“菱香姐姐一口一个云姝叫得可真亲热,我只知道人走茶凉,我这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菱香姐姐的这盅茶便凉了不成?哼!”
她甩袖而去。
菱香是个老实厚道的,被她一句话噎得红了眼,却还只顾劝慰云姝,“她就是个火爆性子,你别见怪她,过得三五日她那气也就消了。”
不消还能怎的?菱香心知疏桐心眼小好记仇,这气只怕短时间消不了,只是怜云姝小着自己两岁,怕她心里惶恐方宽她心。
云姝自然也知道疏桐是何人,要真是个好性子的,玄月也就不会用自己去顶她。但这话不能跟菱香明言,她笑笑,“多谢姐姐照拂,我是个不懂事的,日后少不得还请姐姐费心指点才是。”
好在前世叫惯菱香姐姐,这会叫起来倒也不难上口。
“但凡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先去了,你更好衣自去,啊?”
“嗯,姐姐去便是,我一会就来。”
换上水葱绿的裙子,云姝拔下簪子随手塞在领回的四季衣裳里,她抖开身上裙子时便知是照她眼下的身段尺码所做。且是一早就备好的,清一色的全绿,想来玄月定是以为她怕极绿色。的确她是有几分怕,但尚未怕到见绿就胆寒的地步。
更好衣出来,云姝还在天井,一个稚嫩的童声就飘进耳里:“吴嬷嬷,给我狠狠扇这不长眼的丑八怪……”
随既一记清亮的耳光响起。
“啪!”又是一下。
再一下。
吴嬷嬷手扬起还要接着扇时,那手却再也落不下,反咧嘴呼天抢地大声叫唤起来,疼得面上五官都挪了位。
没人瞧见云姝是怎么到的跟前,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吴嬷嬷一只胳膊就软软垂下来,人也侧翻在地,不住嘴的哀嚎着。
“嗯……啊啊嗯……”稚菊跪在花坛边,噙泪冲云姝直摇头。
“你把吴嬷嬷怎么了?你好大的胆子!”一头上绾着嫩黄色丝带生得粉雕玉琢的女童,怒气冲冲提着裙裾抬脚就要踹云姝,却让云姝捉住脚倒提在手。
女童哇哇大叫:“你这个下贱的婢子,快放我下来,否则我叫人砍下你的脑袋,我定要砍下你的脑袋……”
云姝道:“闭嘴,再口出恶言我便将你倒栽进花盆里。”
“放肆!”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云姝背脊一僵。
抄手游廊上,闵氏带着丫鬟婆子朝庭院这边过来。
“大娘,救我,呜呜……”被人倒提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女童挥舞两手喊着闵氏来救她,喊罢还不忘威胁云姝,“你死定了!先前你那法子听去不错,一会我就叫大娘给你倒栽进花盆里。”
云姝垂眸看着女童,忽压低声音问道:“阿窝小姐,你说是你这小脑袋硬还是花盆硬?想不想试试?”
“你这贱婢,如何知晓我的乳名?”
“你再多叫几声贱婢,叫大声些,我就告诉你。”
“我偏不叫,你吓唬小孩,算不得本事。”
云姝提着她如荡秋千般甩来甩去,嘴里恫吓她道:“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叫我便让你脑袋开花。”说着将阿窝脑袋朝着花盆甩去,将将要碰到花盆上时又晃开,这下她想不让阿窝叫也不能够了
“该死的贱婢!贱婢!贱婢!”
阿窝嘴里飙出一连串的贱婢,且一声比一声响亮。
稚菊眼瞅着闵氏一行越走越近,急得扑过来一把抱住云姝大腿,仰面拼命冲她摇着头。
“刁奴吓人了,刁奴杀人了……”吴嬷嬷疼得几欲晕过去,这会却强忍脱臼之痛,大呼小叫着想要爬过来解救她家小姐,云姝只一个眼神就将她定住。她只得转而期盼闵氏走快些再快些。
“贱婢!贱婢!”阿窝显见气极了,仍不断尖声叫骂着。
“还不与我把人放下!”闵氏声音透着些微薄怒,她并不关心阿窝,她气恼的是玄月院子里竟有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下人,全然当她不存在。
“反了天了!一个小小贱婢如此猖獗,还不快些把人放了!”
闵氏满心以为自己这番疾言厉色的话一出口,对面庭院中的丫头既便不跪地请罚也会吓得面无人色。谁知云姝转过身,将阿窝往胁下一夹,先瞟眼跟在她身侧的惠娘,随后两眼直视着她,面上何曾有一丝惧色?
“贱婢!好大的胆大!”闵氏这下动了真怒。尹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仗着自家二奶奶是皇上指给将军的,大舅爷又在皇上跟前得宠,平日里见到她这大奶奶一个个表面看着恭顺。实则骨子里无不透着一股子傲劲,并不十分将她看起。
如今越发好了,竟连她自个女儿院里的小小丫鬟都敢公然与她对视,气得闵氏险些将一口牙给咬碎。
“惠娘!你是个死的么!”闵氏手朝云姝一指,“还不快些给我拿下她,乱棍打死!”
“敢问大奶奶,奴婢犯了何错要被乱棍打死。”云姝盯着闵氏,一脸凛然。
“啊哟似你这等刁奴打死十个都只五双。大奶奶你要给我们主仆做主哇……这要是在我们二奶奶院里便有九条命都早没了……我们二奶奶可不惯着这般没规没矩眼里没有主子的东西……我们二奶奶……”
吴嬷嬷哭着喊着一口一个二奶奶,惠娘心里暗骂蠢货,她被闵氏喝一声本来要动的,眼下也不动了,只轻声告诉闵氏,云姝是那日跳进池塘救过玄月的人。
闵氏眉一挑,这才发现云姝看去眼生,且还穿着大丫鬟的服饰,心中甚为不喜。在她想来,一个奴婢救主子是应当的,岂能以此居功自傲?但吴嬷嬷适才所言更令她生厌,因此再开口语气到底缓和几分。
“你因何在此大闹?”闵氏问云姝。
云姝放下忽然静下来的阿窝,抬眸,瞥见菱香虚扶着玄月正往这边过来,她便指着吴嬷嬷大声道:“回大奶奶,并非奴婢要生事,实因这婆子仗二奶奶的势,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在这院里打人。还有她……”
扯过阿窝,往前推了一把,云姝又道:“奴婢搬出小姐威慑那作恶打人的婆子,可她居然跳出来骂咱们小姐是贱婢。奴婢一想,这不对,小姐是将军和大奶奶所出怎会是贱婢?若小姐是贱婢,奴婢们又是什么?倘或她骂奴婢是贱婢也就算了,但她偏骂小姐是贱婢。她骂小姐是贱婢,奴婢如何忍得?一时气不过这才斗胆教训她。”
闵氏微眯起眼,面色极为难看。云姝一口一个小姐是贱婢,她不过在陈述事情经过,按说没错,可听去怎的那么别扭?
吴嬷嬷喊道:“大奶奶,切莫、莫要被这刁奴所诓骗,我家小姐平白无故怎会辱骂大小姐?”
云姝“哦”了声,“平白无故不会辱骂?也就是说你家小姐先前骂我家小姐是贱婢,是事出有因了?可不管什么原因我家小姐也绝不会是贱婢,也断轮不到你们家小姐来骂她是贱婢,我家小姐真有什么不好的……”
“住嘴!”闵氏气极,喝住云姝,随后看向阿窝。
她看阿窝,阿窝看云姝,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直在云姝面上滴溜溜打转。既不反驳也不出声,不知心下在想些什么。
那头玄月转过游廊,扫眼云姝,再上前扯着闵氏衣袖,晃了晃,“母亲,你别为难云姝,她爹娘都是贱民,她一直在膳房做粗活,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又哪里懂得许多规矩?念在她救过女儿的份上,容女儿慢慢教她便是。”
“罢了。”闵氏生了一出气,加之日头正高,在廊下站久了热得她头昏。而且先前她的确听到阿窝在叫骂贱婢,视线掠过吴嬷嬷,只冷冷撂下几句:“一个六岁的孩童懂得什么,定是身边婆子不好,成日尽教些个腌臜话。”
闵氏行事素来只依着自己性子,尹氏的女儿骂了她的女儿,她将过错推到吴嬷嬷头上自觉已是给足尹氏天大的面子。当下也不再多言,只吩咐庭院中的人都散了,自己随同玄月往她房里而去。
“你……你为何撒谎?”待闵氏去后阿窝气鼓鼓地质问云姝,云姝恍若未闻,蹙眉望着闵氏与玄月背影,直到阿窝推她一把,再次问了遍,她才收回视线凉凉反问一句:“你又为何命你身边的恶婆子殴打稚菊?”
“她丑!惊着我了!”阿窝回得理直气壮。云姝上前两步,她吓得往后一退,到底是个孩子,饶是比一般同龄孩童略胆大些,见识过云姝的手段也忍不住色变,嘴里惊叫着:“你要干什么?”
云姝定住:“有些人生得貌美如花可心如蛇蝎。心恶,才是世上最丑之人;心慈,则貌美。你小小年纪便仗势欺人,如若不改,将来旁人看你也会觉着你丑。倘或旁人嫌你丑,不问缘由便打你,你可服气?”
“你胡说,阿窝才不丑!”
云姝无力同她费唇舌,转身扶起稚菊尔后朝吴嬷嬷走去。
“你、你你,别过来……”吴嬷嬷只当她是要对自己不利,想爬起来一下牵扯到伤臂,“嗳哟”一声又跌倒在地。
阿窝绷起脸撞向云姝,云姝猛一回头,她撞到云姝身上,捂着鼻子“哇”的放声哭起来。
云姝也不去理她,径直扯起吴嬷嬷,三下两下替她接好手臂。
吴嬷嬷颤巍巍地爬起,惊魂未定地牵起阿窝,一路趔趄走到游廊上方才定住,她回过头冲云姝喊道:“好个贱婢,你等着!”
云姝冷笑,前世阿窝从未踏足流光苑,不消说,定是玄月暗中勾结尹氏,欲沆瀣一气来对付闵氏。她不怕吴嬷嬷回去告状,就怕吴嬷嬷回去不告状。
听雨轩。
二奶奶尹千华拿把花剪在修剪案几上盆栽里的云片竹,她身着雨过天青色长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髻边仅簪一朵滴露的芍药,看去有着几分濯清涟而不妖的高华之气。
吴嬷嬷垂手立在她身侧,鼓动唇舌详述着自己和阿窝在流光苑的遭遇,不乏添油加醋之言。
尹千华静静听完,开口问的头一句却是:“你说那小丫头折断你的手臂又替你接上了?”
吴嬷嬷先是一怔,随后面上蠕动着无尽的恩宠,二奶奶实在太好太好,首先关心的不是阿窝小姐而是她这奶妈子,她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她吞口唾沫,还没来得及表忠心,那点子感恩之情就被二奶奶接下来的话顷刻碾碎。
“一个小丫头竟有这般本事倒是难得。”
“二奶奶……”吴嬷嬷只觉喉头干涩,“那野丫头倒提着小姐,还欲将小姐……”
“好了。”尹千华打断吴嬷嬷,不急不缓地道:“大奶奶说的没错,阿窝懂什么?去把她找来,好好的姐儿都让你们教坏了。”
吴嬷嬷瞠目结舌,二奶奶居然认同大奶奶的话?非但不生气还将过错怪罪到她们头上?这、这……这性子也未免太好拿捏了,往后还不得让大奶奶压得死死的?
“还不快去?”见她没动,尹千华又道。
“奴、奴婢这便去。”
吴嬷嬷刚退下,尹千华院里的管事姑姑菡萏领来一丫鬟,丫鬟垂眸低语一番后,尹千华问菡萏,“姑姑,你怎么看?”
菡萏年近四十,因未曾生育过看去仿似三十出头,且无论走路还是站姿都明显不同于一般仆妇。见尹千华看向自己,她垂下眼皮道:“一时半会还看不清。按理那丫头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又新提了她做大丫鬟。可她拿下去的偏是她跟前最不安份的那个。也不知她是少不更事还是有意为之。”
“若说有意这说不通。”尹千华专心修剪着云片竹,面上一丝波澜不起,仿似方才她并未开口说过话一般。
“可不是。但要说她是少不更事,无端端的她三番五次使人向咱们示好,可不像是无知的人能做出的事。”
尹千华眉心微蹙,随既瞟向那丫鬟,“你先回去,以后事无巨细,一日一报。”
“是。”丫鬟躬身退出。
菡萏又道:“我瞧着她和那丫头之间必有古怪。可说到底都是两个未及笄的毛丫头,从前又还互不认识,她们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更何况,她若不待见那丫头,就算救了她的命,赏点银子或吃的穿的也就是了。何苦巴巴弄去自己跟前,还诓了咱们小姐去闹事,委实教人看不懂。”
“娘亲。”阿窝一路小跑着进来,一笑唇边两个小小的梨窝,“娘亲寻我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吴嬷嬷跟在后面,走到门边,一只脚抬起,想跟进去。踌躇会,终又缩回,垂手立在屋外,到底没敢进去。
“瞧你,跑这一头的汗。娘唤你过来是想问你,先前在姐姐那可有吓着?”
“嗯~”阿窝摇头,又仰面问:“娘亲,阿窝丑吗?”
“娘的阿窝怎会丑?谁说你丑了?”
“哼!”阿窝叉腰,凶巴巴地道:“玄月姐姐院里的凶丫头说阿窝仗势欺人,将来旁人看阿窝就是丑的。她还说心、心……什么貌美,阿窝不懂。”
尹氏眉一挑,从袖中扯出丝帕轻揩她额头,柔声细语地道:“心慈则貌美,是这话么?”
“嗯嗯。”阿窝连连点头,“她就是这般说的。娘亲,这话什么意思?”
“心地好的人,旁人看着她也就觉得她美。阿窝,往后不可单凭外貌美丑去看待一个人。因为真正对你好的人,不在外貌,在心。可记住了?”
又同阿窝说几句话后,尹千华命吴嬷嬷带她下去,阿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娘亲,好生奇怪,她还知道我叫阿窝。”
“你成天在府里疯跑,谁不知道娘有阿窝这么个小淘气。去玩罢,莫跑出汗,仔细回头着了凉。”
阿窝应着去了。
“心慈则貌美?一个在膳房烧火的小丫头竟能张口说出这话,且还有些本事。这将军府里真个卧虎藏龙,倒是有趣。”尹千华盈盈看向菡萏,菡萏会意,“奴婢这便使人去查查那丫头的底细。”
流光苑里,玄月搂着团花抱枕将头枕在闵氏腿上,撒着娇说:“早起女儿喝水呛到不过轻咳了两声,惠嬷嬷便以为女儿病了。自作主张跑去惊扰了母亲,大热的天害母亲走这一趟,都是惠嬷嬷的不是。”
闵氏道:“你没事就好。只是那边那丫头无端跑你这来干什么?”
“母亲说阿窝?”玄月叹气,“我也不知她干么总往我这跑,女儿可从没给过她好颜色。”
“那尹氏一股子狐媚相,我看着她就不喜,偏生一天没事往我那跑三趟。这对母女安的什么心?还有你院里那丫头,叫什么来着?也不是个省事的。”
“她叫云姝。母亲可是想唤她来?”
不等闵氏出声玄月就唤了云姝进来。
云姝施施然走来,给闵氏和玄月各施一礼,静立在那,听候示下。
闵氏道:“这会子看你倒也还懂礼数,小姐既抬举你往后少不得用心服侍。先前在庭中那般轻狂举止从今后给我收起来,莫要再让我看到。看到必不轻饶你。”
“是,奴婢谨遵教诲。”云姝低眉应道。
“母亲,你吓着云姝了。”玄月丢开抱枕伸手去搂闵氏脖子,她笑得眉眼弯弯,尔后问云姝,“你看我和母亲像吗?”
云姝面不改色:“像。”
玄月又问:“哪里像?”
“越大越没个正形儿。”闵氏抚着玄月垂在她腿上的秀发,“你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不像母亲还能像旁人不成?若像了旁人去……”闵氏忽意识到这话不妥,遂岔开话,与玄月说笑起来。
云姝偷眼瞧着闵氏和玄月,也不知是否心理作崇,她竟恍惚觉得松竹罗汉床上那两张笑脸重合到了一处,不说十分倒也有七八分相像。待用过午膳玄月午睡后,云姝回房对着铜镜,想着闵氏的模样,觉着自己和闵氏也像也不像,一时竟痴了。
她可不是痴了?
愣怔片刻,云姝一把扣倒铜镜,玄月若是将军之女岂能弑父杀母?眼下她最该想的是如何找到证据。没有证据,漫说旁人不信,便是她自己也未必敢信。
只是证据……
云姝轻敲着太阳穴,如果玄月所言非虚,那么她和玄月被调包必是闵氏生产那日。
宋妈妈?做为陪嫁仆妇闵氏生产当日宋妈妈定陪伴在侧。云姝眼前一亮,旋即眸光又黯淡下去。那煞费苦心将她和玄月调包之人又怎会不绝后患?想来宋妈妈当日多半不在场才得以活命,找她想必也是白找。
菱香自外面进来,“姑娘睡下了,你不歇会。”
云姝摇头,“你歇着吧,我出去逛逛。”
菱香道:“你初来乍到别迷了路,要不我陪你四下走走。”
云姝笑道:“不敢有劳姐姐,我只在这院中荫凉处随意逛下,迷不了路的。”
菱香亦笑道:“你我是一样的人,都是服侍姑娘的,又一处住着,往后相互照应的地方多了去。走罢。”
她一番好意,云姝不便再推辞,菱香领着她在流光苑四处转悠一圈,两人又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了会,估摸着玄月午睡将醒遂相携往玄月闺房而去。
她俩去时玄月刚醒,见云姝进来,她抬眸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云姝一眼。
这一眼,瞥得云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总觉意味深长。
玄月盥洗过后,只留云姝一人在屋内侍候,她命云姝给她把九连环拿来,之后便专心拆起九连环。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玄月再没瞧过云姝一眼。
云姝静坐一旁,忽觉十分诡异,她和玄月本都是已年过三旬的妇人,眼下却回到了十三岁。望着廊下笼中的雀儿,她又想起前世被困在瓮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些日子。
最初她还日日想,不过一次任务失败,何至于断她四肢犹不解恨,还要用妖蛛来蚕食她的精血,每日又变着法子来折磨她。
后来她连想的力气都没了,只求速死。
不曾想,死后老天竟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更令她想不到的是玄月也回来了。
瞟眼拆着九连环的玄月,以云姝之力,想要玄月的命此刻只在弹指一挥间。只不过她深知活着远比死更令人绝望。
玄月是恶人,她又岂是善人?
前世玄月加诸在她身上的酷刑,来日她会逐一还回去,定叫玄月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以恶制恶,方是惩治恶人之道。
二门外,几个青衣小婢面色惶惶匆匆朝里走来,穿过庭院上了游廊嘴里就开始叫唤起来。
嘈杂声传入耳,云姝偏过头,对上玄月似笑非笑的双眸。来不及细究,她急步出屋,惠娘已先她一步跨出门,迎面喝住奔过来的几个小婢,“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一小婢比划道:“了不得了,宋妈妈被人一刀捅进心窝子,死在大街上了。”
惊闻宋妈妈死迅,云姝一下顿悟玄月之前那一眼的深意。
是她想错了么?宋妈妈竟是知情的?
不对,这不合理,前世直到她陪着玄月进宫宋妈妈还活得好好的,没道理不绝后患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立在庑廊下,她抬头看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宛如水洗过一般湛蓝、透亮。只是这纯净的天空背后,藏垢了人间多少的腌臜罪恶,又有几人知晓?
阿窝又蹦蹦跳跳地跑了来,云姝视线落到她身上,唇角渐凝上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继宋妈妈死后,府里又先后死了几个仆妇,皆死于意外。有醉酒滚下台矶摔死的;有和自家汉子拌嘴后上吊自缢的;更有那上夜溺毙茅房的……堂堂将军府接二连三出意外传到坊间一时流言四起。
传得最烈的一种说法是南王阴魂不散前来索仇,冷定宕原是南王南宫浩麾下一员年轻的偏将军,大离王朝太宗皇帝一统中原后,分封有东南西北四大世袭藩王,并赐复姓:东方、南宫、西冷与北归,命其各自镇守一方。
十八年前,第九代南王南宫浩起兵反叛朝庭,冷定宕临阵倒戈。最后一仗打得极为惨烈,据说药王山半壁山河都被鲜血染红。当时藩王南宫浩被冷定宕与太子合兵一处围困在药王山,眼见大势已去,南王浩仰天狂笑数十声,拔剑自刎前掷地有声,扬言他南宫家哪怕只剩最后一滴血脉也要夺了离朝的天下。
坊间传言甚嚣尘上,都道是南王显灵是为惩戒镇远将军当年的背叛,死的几个下人也成了南王给将军的示警。消息传到冷定宕耳里他只一笑而过,不为所动。闵氏却惶惶不可终日,坚持要请法师来做场法事替南王超度。
“休要胡言。”冷定宕斥道:“给反王做超度若让皇上知晓焉能不降罪?夫人又有几颗脑袋够砍?”
闵氏道:“不超度做法事驱邪总成罢?”
冷定宕一声轻嗤,“夫人好不晓事。是超度还是驱邪哪能由着你说?那得看皇上如何看。”
闵氏怒了,“左也不成,右也不成,依着老爷这便如何是好?”
冷定宕道:“流言岂可信?要寻仇不早来寻了?何苦自扰。”
“老爷戎马一生自是不怕,我不过一妇道人家比不得老爷。”
冷定宕长袖一甩:“夫人好歹也是出身将门,怎就如此不禁事?”
闵氏在家做姑娘时就任性惯了的,自嫁与冷定宕后这还是头回被他当着丫鬟婆子们的面训斥,伤心之下只说冷定宕是有了尹氏故看她生厌,一时哭将起来。
冷定宕拿着她头疼,却仍好言劝道:“自她进府我可曾踏进她院里半步?夫人休要无理取闹!”
“你今日不去又焉知明日不去?便是明日不去,那还有后日……”闵氏掩帕哭泣,“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现下纵不去,也架不住她狐媚日后使手段拉了你去……”
“夫人怎能说出如此不堪的话来?罢罢罢!”冷定宕一顿足,“你要做什么也由得你去,只来日大祸临头莫说为夫没提醒过你。”
闵氏听他松口眉眼本一松,及至听到后面一句又叫他给唬住,当下埋脸于帕放声哭起来。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尹千华躺在织锦软椅上,一袭月白色的长裙垂至脚踝,软软覆住大半个鞋面,仅余两只缀着金线的橘色鞋尖。她望着亭前开到茶縻的大片芍药,面上神情仿似沉浸在了某种久远却难以忘怀的往事中。
菡萏坐在她斜后边,手拿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打着扇子。
两人都不出声,有风穿过凉亭,一声幽幽叹息落在风里,滴溜溜在菡萏耳边飘忽着打了几个转。
“二奶奶……”菡萏轻声道:“要不奴婢去把阿窝小姐找来陪你说说话?”
尹千华垂下眼睑,再抬眸,已是容色平和,“不必。”她轻吐出口气,又道:“坊间那些流言你可有些头绪了。”
菡萏挺直腰板,执扇轻轻朝着自己扇了扇:“都说无风不起浪。但这一个浪打过去,平白打到十八年前的人头上,这就耐人寻味了。”
“你是说……”
“奴婢只是那么一说,眼下也没看明白。”
两弯黛眉轻蹙,尹千华又望向亭前芍药,悠悠道:“连你都看不明白,我就更看不明白了。每有看不明白的事我便会想起阿窝她爹……任你千头万绪的事,到他手上便一目了然。要是他还在……若他还在我又怎会来此?”
尹千华几不可闻地叹声气,继而头一偏,埋首在软椅里,近乎梦呓般地低语道:“这头你放火,那头他就着这把火便点起灯,跟商量好了似的……究竟何人所为?真叫人看不明白。”
“眼睛看不明白,就用心看。用心看,总有一天会看明白。”顿会,菡萏又道:“不急在一时。”
尹千华阖上眼,隔了老长一会方才又道:“那个叫云姝的丫头还没消息么?”
菡萏不及开口亭下就有婢子来报,道大舅爷来了,此刻正在东厅与将军叙话,大舅爷还打发了人过来传话。菡萏起身下了凉亭,须叟转来告诉尹千华,“尹公使人回话,一年前卫家村遭过一场瘟疫,村里人死了一多半。云姝爹娘与弟妹都死于那场瘟疫。牙婆去村里时云姝卖了自身拿钱安葬家人,幼时还跟着村里一老秀才认过几个字。”
“倒是个可怜人。我命再不济,幼时身边还有个兄长。当年要不是为给我治病,哥哥他也不会……”
尹千华没再往下说,菡萏好似言犹未尽,最终却耷拉下眼皮,缄口不言。
尹千跃突然造访,于冷定宕而言乃在意料之中,门房传来消息请示是否开中门迎客时,闵氏手中帕子一甩,厉声道:“一个阉货也配。”
主簿蒋先生在外没听到冷定宕出声,便拦下通传之人,尔后进言冷定宕,蒋先生道:“宁得罪君子勿招惹小人,还望将军三思。”
冷定宕眼一瞪:“怕个鸟,就照夫人说的办。”
门房下人得令后,一脸讥诮的请尹千跃走侧门而入,尹千跃没动怒,跟来的几个小太监按捺不住了,他身侧一眉眼清冷的女子更是二话不说便抽出长剑,直抵门房心窝,“开中门。”
“一曲,退下。”尹千跃浑不在意,长袖一甩,“咱家当年为口吃食狗洞都钻过,如今能堂而皇之入侧门咱家知足喽~”
尹千跃不过三十五六,生得面皮白净,唇薄,口角有力,只是面上无肉。
常言:面上无肉,做事寡毒。
冷定宕虽未开中门迎客却到底依了蒋先生所言外出迎接,他瞟眼紧闭的中门,故意高声喝斥门房,“混账东西,怎不开中门迎客?”
“罢了。”尹千跃笑得一脸温和,“都是自家人,勿须客套。”
冷定宕果然也就不同他客套,一路引他到了正房东厅,分宾主坐下。上过茶点后,冷定宕开门开山问道:“不知参军大人光临敝府,有何见教。”
尹千跃嘿嘿一笑,捧起面前的白瓷青花茶盅,揭盖拂着袅袅茶气,一双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他将茶盅移至鼻端下方,闭目深吸一口,“好茶。”
冷定宕有些不耐,侧过身,对上蒋先生视线,蒋先生微摇了下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冷定宕心下也知晓尹千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暗吐口气,勉强压住不快,静候他开言。
蒋先生捋须轻笑道:“此乃南阳所产的云雾茶,色泽翠绿,香如幽兰,味浓醇鲜,芽叶肥嫩白亮,饮之清热降火。尹公若喜,稍时在下便命人备了送去府上,若何?”
尹千跃亦笑道:“主簿美意,咱家却之不恭了。只是咱家今日非为品茶而来。蒙皇上厚爱,忝当大任,咱家安敢不殚精竭虑以报圣恩。”
冷定宕目光如炬,自尹千跃面上扫过,不屑之情已溢于言表。
区区一阉人,也配大言不惭谈什么殚精竭虑?
“若不为品茶,却为何来。”冷定宕粗声大气问道。
尹千跃嘿嘿一笑,放下茶盅,自袖中扯出一方帕子,揩揩手指,又在嘴角轻拭两下,看得冷定宕胡须直翘。
“近日坊间流言日甚,将军可有耳闻?”尹千跃不急不缓地道。
“既是流言,理它做甚。”
“将军此言差矣。”尹千跃斜起一只眼阴阴看向冷定宕,“反王余孽一直乃皇上心头之患,可自将军镇守南阳郡以来,每年呈表上奏总说反王余孽销声匿迹,怎的咱家方来一年他们便冒出来了?”
冷定宕让他噎得无言以对,当下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蒋先生胸有成竹地道:“尹公有所不知,将军镇守南阳郡十余年,因素日纪律严明,偶有军士与民有犯,将军必严惩不怠。此次流言,实因军中心存怨恨者知晓尹公在此,故而借坊间无知百姓之口生事。现那谣言肇事者已查实,是军中一百夫长,现已被缚于帐前,还望尹公明察。”
“先生之言咱家信了,可皇上信否?”
“那依着尹公之意,该当如何?”
尹千跃哂笑一声,继而起身,慢悠悠地踱到窗前。往院里打眼望,扭转头,目光自冷定宕和蒋先生面上掠过,阴声怪气地道:“咱家只知空穴不来风,但咱家不能拿捕风捉影之事扰了皇上。再者,就算为着妹子和外甥女的安危,咱家也得知道这府上是否真个闹鬼。”尹千跃说罢,顿了顿,见他俩都不接话,方才又往下说道:“咱家手下有几个耳聪目明的小太监,别的本事没有,捉鬼却在行不过。咱家今有心助将军一臂之力,查清后也好如实禀明皇上,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呀?”
尹千跃这是明目张胆地耍无赖,明着告诉冷定宕他就是要安插眼线入驻将军府,你若依他,皇上那风平浪静;你若不依,那么坊间流言就会传到皇上耳里。
冷定宕须发怒张,待要发作,蒋先生目光看过来,轻点下颌,意在让他同意。
“好个阉货,塞个妹子恶心我不算,今还把眼线安插到我眼皮子下。真个欺人太甚,当我冷定宕是纸糊的么?”事后冷定宕一肚火。
蒋先生笑道:“凡事皆有两面,府上近日接连出事确是蹊跷,除去上夜那个皆死于大白天,又无目击者。要真有凶犯可见非外人入内所为。然若说是府内之人,可这人是谁?府里除去两房夫人并大小姐独居一院之外,其余皆是下人。”
冷定宕错牙:“必是尹氏所为,兄妹俩里应外合,再放出流言,为的便是除掉我夺我手中兵权。贼喊捉贼,实实可恶!”
“若真个是她倒还好,就怕不是。”
“先生此言怎讲?莫非怀疑府上真有叛党细作?”冷定宕两道浓眉一拧,略沉吟会,摆手道:“先生多虑了,一应下人皆经过严查。再者,若真有叛党细作这十几年来安能太平?”
“将军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说?这十余年叛党声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焉知不是在卧薪尝胆?对方若处心积虑安插细作,只等如今发难,便难保下人中不会有漏网之鱼。”
“要真是这般为何专挑夫人的陪嫁下手?”
“死的都是大夫人的陪嫁?”蒋先生惊道。
“自然,否则我何以怀疑是尹氏兄妹所为。”
“非也!恰恰因为死的都是大夫人的陪嫁才不可能是尹氏所为。将军你想,若让人知道死的都是大夫人的陪嫁,头一个有嫌疑的人便是尹氏。大家只道她为争宠剪除大夫人身边最为信赖的人,这样岂不是置她自己于风口浪尖之上?”
冷定宕一想,对啊,他自己可不就是头一个因此而怀疑尹氏?按他猜想,尹氏必是嫉恨他从未踏足她院里,故挑闵氏陪嫁下手泄愤。尹千跃知晓后又借机造谣放出流言,一为替他妹子掩盖,二为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只是冷定宕忽略了一事,闵氏的四个陪嫁丫鬟早些年就让闵氏许配给了府上小厮,又打乱分散到府上各处并未留在他夫妇二人院中侍候。别说尹氏初来乍到不知晓,就是府上前几年进来的下人大多也不知道。
“为何死的皆是大夫人的陪嫁?”蒋先生自语,低头琢磨半晌后徐徐道:“这事透着古怪,眼下我也看不明白,许是巧合罢。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府上有叛党余孽作怪,先杀人再放出流言,无非是想借尹千跃之口上传皇上,好叫皇上办将军一个剿灭叛党不力或姑息叛党之过。所以,要揪隐藏多年的内鬼,只怕还真没人比阉党在行。”
“如此说来真要任那几个阉人在我府上横行不成?”
“区区几个太监,要撵走还不易得,且先容他们暂留府中,借他们之手揪出叛党细作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先生可是糊涂了。倘或他们真个查出细作,又或者胡乱指认几个细作,再上报朝庭。皇上若信了他反过来治我的罪,这南阳郡可就落入阉贼之手了,到时便要如何是好?”
“无妨,将军且放宽心。”蒋先生笑得一脸淡定,“他有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
蒋先生足智多谋,一直被冷定宕视为智囊,当下重重一顿足,不再多言。
再说尹千跃,自将军府出来,他的干儿子小福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巴巴问道:“我的亲爹,您真个不打算禀报皇上还要替他隐瞒下不成?您老可别忘了,他可没拿您当大舅爷看待,中门都没让您进呐。您能咽下这口气,儿子都咽不下。”
尹千跃背着双手斜睨他一眼,嘿嘿一笑,笑得他浑身发毛,却又实在忍不住不问:“我的亲爹老子,儿子心里跟猫抓似的,您有什么打算就直接告诉儿子成不成?”
“傻小子诶,你爹爹可有亲口许诺他不禀报皇上?你记着,咱们是阉人不假。可就算咱们是条狗,那也是皇上的狗。还轮不到他冷定宕来作践咱们。他冷定宕算什么?一介匹夫罢了,咱家抬举他才把妹子嫁与他,可他不识抬举就怪不得咱家心黑了。”
回到参军府,尹千跃就写好奏表,八百里加急命人火速送往京城。随后又亲挑六个得力的太监以小福子为首送去了将军府。
小福子一脚跨进将军府就寻个由头将门房上的人揍了个半死。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庭院中,水缸里的荷花在暮色中亭亭立着。风吹过,一忽微醉了,便露出绯红的美人脸,分外娇羞。
云姝坐在西跨院的栏杆上,望着庭院中的荷花,眉梢凝笑。坊间流言于她而言是个意外的惊喜,将玄月和南王联想在一块,很多看不透的事一下便云开雾散。云姝清楚的记得,镇南将军剿灭南王世子南风陵的消息传到宫里,当晚玄月就早产诞下煜王。承启帝龙颜大悦,多年的心头大患去除又喜得皇子,高兴之余将玄月由静妃晋升为贵妃,又赐下宅子,将冷定宕调回京师封为定国公。
但玄月却一直郁郁寡欢,云姝那会不明白,还只道她是宫中嬷嬷所言,产后气血郁结引发的心情不畅。
现在想来玄月只怕多半是南王的后人,唯有如此,所有难解之事串连一起方能顺理成章,包括玄月为何一登上太后宝座就迫不及待对将军下手。她还隐约记起,前世玄月及笄后莫名闹过一阵脾气,好象把闺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似乎还有那么几天玄月谁都不见,包括惠娘在内。
由此猜想,玄月那会应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至于后来在将军府的那几年玄月与将军和闵氏有没有过疏离的时候?云姝全无印象。从前没在这上头留过心想回忆起来实感无力。可也正因为没印象,才说明玄月并没有与他们有太过疏离的时候。
知晓身世却能藏而不露,玄月这份心机实在非常人所能及也!
一个人狠毒不可怕,可怕是一个人既狠毒又有心机,同这样的人交手全身都得长个心眼才行,不然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云姝眉心微蹙,但随既又舒展开来,宋妈妈出事那日她看见阿窝心里就有了主意。尹氏的来历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宋妈妈的死尹氏会比她更感兴趣,更何况尹氏背后还立着尹千跃。
从前尹千跃就揪着将军府的风吹草动不放,如今死了个仆妇他焉能不大做文章追查下去?且宋妈妈能存活想必其他人多半也能,玄月做贼心虚不会只除掉一个宋妈妈,果不其然,之后便接连有人死去。
眼下云姝虽然还没有办法揭穿玄月,也不可能跑去告诉将军和闵氏,道玄月或许是南王之后,来日登上太后宝座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砍下他们的脑袋。不过云姝想来倒也没什么可急的,纸终归包不住火,以尹氏兄妹之能真相定能大白于天下。
她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不觉带出笑意,菱香走来瞧见,问道:“什么好事儿一个人躲在这偷着乐呢。”
云姝未过脑随口便道:“才刚看见一对蜻蜒飞过,两只重在一起,真个好笑。”
菱香红了脸,边走边啐道:“好没羞。”
咦,她说了什么?云姝望着菱香背影,想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后知后觉醒悟过来,不觉失笑。
她是活了两世的人,虽说未曾嫁过人,但在宫中多年并非不晓一丁点人事。只是也不会难为情,毕竟她不是如外表看去的是个小姑娘。
“云姝,姑娘寻你呢,快随我去罢。”菱香去而复返,匆匆扯起她就走,“姑娘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脾气,一会咱们都得当心着点。”
云姝同着菱香往玄月闺房而去。
疏桐在廊上喂雀儿,平素看见云姝她总要做几分样子,这会倒一反常态的目不斜视。待小丫鬟打起帘子,她眼角余光瞥见云姝进去后,立时放下手中的白釉青花小罐,提着裙子朝云姝过来的方向去了。
云姝一脚踏进门,一只杯盏迎面飞来摔在她脚下,菱香跟在后面唬了一跳。
“我竟不知请来个小姐,成日里你都做了些什么?一晃眼就不见人,死哪去了?”玄月散着一头长发,杏眼圆睁,怒目瞪着云姝。
暮雪手里攥着梳子垂眸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云姝弯腰拾起摔裂的杯盏交给门口的小丫鬟,又拿过暮雪手中的梳子,不慌不忙对着玄月道:“奴婢昨儿在梦里瞧见别人梳头,醒来竟记得。小姐若相信奴婢,就让奴婢侍候小姐梳头可好?”
玄月眸光一甩,沉脸面对妆镜坐了。
云姝给她梳了个十年后才兴起的灵蛇髻,又挑了一根玄色的碧玉簪固牢,玄月盯着铜镜,眼底怒色渐敛。
“我要去见爹爹,你随我去。”她对着镜中的云姝道。
“是。”云姝态度恭谨,声音平和得不起一丝波澜,面上亦如是。
两人从房里出来,走在路上,玄月偏头淡瞟一眼跟在后面的云姝,面无表情地低低问道:“你可是做梦都想着揭穿我?”
云姝望眼天边的火烧云,反问她:“我若说不是你可信?”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永远没机会证明自己。宋妈妈她们几个原可以不死,她们便是活着于我也无害,可我偏不让她们活,你知是为何么?”
云姝心头微跳,前世皇上因猜忌将军与南王世子南风陵私下有牵扯,遂降旨召玄月入宫,名为贵人实为制约将军的人质。一石二鸟是玄月惯用的伎俩,一则为保万无一失除去宋妈妈等人,二则借此放出流言加速进宫的步伐。
也是,一个人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却一下子摔落在地,怎能不急于爬上去?玄月当年入宫后被皇上扔在一旁冷落多年尚能做到不急不躁,如今却急功近利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就好比有了裂缝的鸡蛋,心念转动间,云姝不动声色回应道:“她们死活与我何干?未必你说我是将军的女儿我就信你?”
玄月止步,侧转身,云姝迎着她眸光,坦然与之对视。
片刻后,玄月唇角微勾,“我说过的话从不打反口,我敢告诉你就不怕你去查,你也查不着。”
云姝缄口不言,在玄月面前话说得越少越好,她阿爹曾教过她,一个人不开口别人就永远猜不透你心里想什么。
言多必失。
目前她和玄月之间的平衡暂不能打破,平衡一旦打破,杀机必动。
而她,不想死,更不想玄月死,她要的是玄月生不如死!
所有玄月在乎的,想要拥有的,最终她都要一点点的从玄月手里夺走!
这一世的鼓才打、锣才响,好戏还在后头,既便玄月背后有反王势力撑腰那又如何?她背后难道空无一人?
出了流光苑,云姝和玄月上了石拱桥,小福子带着两个小太监从对面过来。看见她俩,小福子拉长声调喝了声:“站住!”
玄月初时脸一沉,及至目光落到小福子面上,她眉一挑,下颌微昂,面上现出傲然之色。
小福子抱着两手上下扫眼玄月,仍拖长调怪声道:“你俩是哪屋的,打哪来,又往哪去呀?”
“你若想找死,我便命人给你挖个坑埋起来。”玄月一字一句地道。
小福子眼没瞎,看玄月穿着也知她非小丫鬟,他就是故意找事,压根没把将军府放在眼里。闻听玄月之言嘿嘿乐了,两个小太监也跟着乐,小福子绕着玄月走了一圈,得意洋洋地道:“就这府里能给本公公挖坑的人还未出世,只怕要不了多久本公公倒要给你们挖坑。”
两个小太监发出哄笑。
“当真?”玄月上前一步,眸中狠厉直抵小福子心窝,竟令小福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从上至下再次打量一眼玄月,小福子嘴角一扯,“以为本公公不知你是何人么?不过区区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便是将军本人在此,又能如何?”
玄月冷冷一笑,偏头望向云姝,“给我教训这不开眼的奴才。”
云姝自看见小福子那一瞬间就恨得牙痒,当下二话不说,凝气于掌,抡圆胳膊上前就甩了小福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福子让云姝一耳光扇得原地嘀溜溜转了一圈才稳住。他吐口带血的唾沫,难以置信地瞪着云姝,嘴刚动,云姝又赏了他一耳光。
一颗带血的后槽牙跌落在地。
两个小太监反应过来嗷嗷叫着扑向云姝,一根长鞭带着呼啸声而至,紫影晃动间,两个小太监先后飞了出去。小福子还未看来清来人是何许人就被一鞭掀翻,又被来人踏上一只脚死死踩住。
“玄儿,出了何事?”冷定宕急步上桥,玄月眼珠一转,口唤爹爹,扑向冷定宕,扯着冷定宕衣袖,娇声道:“不干这位小公公的事,你快叫世兄放了他。”
踩着小福子的是庆国公的嫡长子罗敬轩,他身着团纹滚金紫袍,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唇若涂丹,肤如凝脂,却丝毫不显女气反透着十足的煞气。
“世子爷饶命啊……”小福子此时已知落在有着“小阎王”之称的罗敬轩手中,庆国公府不是他惹得起的,当下直吓得面如土色,“奴才有眼无珠,冲撞了小姐,还请世子爷高抬贵脚饶过奴才……”
另两个小太监也吓得匍匐在地,一路跪爬过来,磕头如捣蒜般。
罗敬轩看向云姝,“你怎么说?”他方才看得分明,云姝出手不凡,一个小丫头哪怕打娘胎里练起也不会有那般功力,心中不觉存了一线疑惑,望向云姝的眼神也就带了几分探究。
冷定宕并未瞧见云姝动手,他送罗敬轩出来,云姝掌掴小福子时他视线被假山挡住,不曾得见。他看到的只是两个小太监张牙舞爪扑向云姝,正纳闷玄月为何替小福子开脱就听罗敬轩在问云姝,不觉也朝云姝看去。
“爹爹……”玄月跺脚,又瞟向云姝,眸含警示,不等云姝回罗敬轩话就抢着道:“爹爹,是女儿的婢女走路没长眼撞到那位小公公,另外两个小公公见了便要动手教训女儿的婢女。女儿正要拦,世兄就出现了。”
“可是如小姐所言?”冷定宕问云姝。
云姝垂眸,“小姐说是便是。”
冷定宕皱眉,尔后瞪向小福子,“你这狗奴才,你说说看,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所言句句属实,奴才不敢撒谎。世子爷,饶了奴才吧……”
罗敬轩看到的可不是这样,他满心不解,但这到底是将军府,玄月既那般说,他也只得高抬贵脚,照着小福子屁股上踹去,“滚罢!”
小福子抱头连滚带爬落荒而去。
“世兄今日怎么得闲过来?”玄月笑问罗敬轩。
罗敬轩眯起狭长的凤目,语意清淡,“路过,进来讨口水喝。”
冷定宕爽朗一笑,对着玄月打趣道:“你幼时常追在敬轩后面跑,有回哭哭啼啼闹着要跟他家去,可还记得?”
玄月大大方方道:“不记得。”又问罗敬轩,“世兄这是要走么?”
罗敬轩冲冷定宕揖了一礼:“世叔,今日多有叨扰,这便告辞。”说罢,他又朝云姝投去一瞥。
玄月看在眼里,眉梢不自觉就吊了起来。
参军府。
“哎哟我的亲爹诶……儿子哪敢骗您老人家,您看……牙都掉了一颗。”小福子歪着脑袋咧开嘴。
尹千跃一掌朝他脑门拍下,“滚边儿去!让一小婢打落牙还有脸来咱家跟前哭?废物!”
“那不是还有庆国公府的小阎罗在么,儿子有几个胆敢……爹!”小福子想起上这来的正事,忙收起一脸哭相,躬身跟在拎着鸟笼子的尹千跃后边道:“您说他早不早晚不晚的,赶在这节骨眼上跑将军府去这里头可有名堂?”
“哼,一个庆国公就给你吓着了?你尽管给咱家撒着欢的在将军府蹦哒。天塌下来有爹给你兜着。何况这天还塌不下来。倒是那小丫头有点意思……”尹千跃忽转过身,“那丫头可是叫卫云姝?”
小福子一愣:“这……”
尹千跃一袖子甩到他脸上,“没用的东西,还不给我滚!”
“儿子回去问了明儿一早过来回您话。”小福子捂脸欲走,猛又定住,作势往自己脸上轻抽一掌。几疑自个是被云姝两耳光扇迷登了,“爹,还有一事,悬乎着呢……”
小福子把玄月如何为他开脱细细说了一遍,“您说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那臭丫头打儿子的是她,替儿子转圜的也是她,这可真叫儿子瞧不懂。”
“还有这事?”尹千跃走上台矶,将鸟笼交与廊下丫鬟,背着两手进了屋子。进屋后他坐在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个铁弹子,默不出声。
“爹爹,罗敬轩并不是真的路过,对不?”玄月抱着冷定宕胳膊摇了摇,“他来干什么爹爹可不要瞒着女儿。”
“他就是路过,爹爹瞒你做甚。”冷定宕看向玄月,眼里满是宠溺,但他并未说实话,罗敬轩来是告知将军府潜藏有南风陵的细作,代号“孤狼”。
“他才不会无缘无故路过,爹爹拿女儿当外人,不说便不说,女儿还不想听呢。”玄月又摇了摇冷定宕,一脸娇嗔道。
将军府没有太多的规矩,冷定宕又是一武将,在他眼里已是豆蔻之龄的玄月不过是他捧在掌心里的小女儿,倒乐得她在自己跟前撒娇。
“爹爹怎会拿你当外人?不过你倒提醒为父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敬轩长你两岁,依爹爹看……”
“女儿不嫁。”玄月打断他,“女儿就陪着爹爹和母亲,一辈子不嫁。”
玄月说罢斜目扫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云姝。
前世将军府和庆国公府曾有意联姻,玄月也是动过心的,只是后来栀影国大举入侵,罗敬轩随冷定宕奔赴沙场,此事就耽搁下来。再后来,皇上圣旨来了,他俩也就没了后来。
“说什么浑话?女孩儿家哪有不嫁跟着父母一辈子的?”
“女儿就不嫁嘛……爹爹要是烦了女儿,赶明儿女儿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爹爹要嫁就把自己嫁过去好了……”
冷定宕被她逗得哈哈笑。
云姝脚下一缓,别过头,望向暮色中的亭台水榭。
水榭一半架在岸上,一半架在水中,眼下秋老虎将过,从水榭吹来的风已带有微凉。岸边落光叶子的柳枝无精打采地垂浮于湖面,恹恹搅动着幽深的湖水,泛起的涟漪随着吹过来的风,一点点漾进了云姝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