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伸手将柔桑散落额前的短发捋到耳后去,露出一抹怜惜的笑。柔桑歪了歪头,躲开了他继续亲昵的动作,小声道:“这里是医院,小心熟人看到。”
“那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天朗提议。
柔桑摇了摇头,微笑着道:“天明还躺在病床上呢!我们怎么能跑远?”
“那,在这里坐坐吧!”天朗先在长椅上坐了,又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羞涩一笑。其实他不太敢看她,自从心底里对柔桑生发了不该有的男女情愫之后,他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里。若昭走了的这段时间,马茹芬已经彻底崩溃了,他也是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幸亏有柔桑。她带他散心,陪他说话,给他安慰和鼓励,就像给他这棵干枯的草叶又注入了一股甘霖。那一夜柔桑出去应酬,喝醉了不是给白天明打电话,而是给他挂电话。
“大哥,来接我。”电话里,柔桑酒意酣浓。
“你喝酒了?”天朗吃惊地问她,她的酒气似乎隔着电话线就传了过来。
“嗯,很醉很醉,快来接我。”
“天明呢?”
“不要提他,”电话里,柔桑霸道又小孩子气,“他还能在哪儿?还不是在酒场上醉着吗?”
“那,那你在哪儿?”天朗担心地问。
“海底捞。”
挂了电话,天朗急匆匆驱车前往。车子开到通往海底捞的陡坡底下时,柔桑正趔趔趄趄地从坡上走下来,头顶是一片蓝色的满天星,就像一片闪着蓝粼的海。旁边绿树上结满彩灯,闪闪烁烁,像是诡异的夜的眼睛。柔桑头顶那片蓝色的海跌跌撞撞地从坡上走下来,她赤着脚,高跟鞋晃悠悠提在手上,一边走一边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天朗觉得好笑。平日里见到的柔桑永远是完美的端着的清高模样,哪里像今夜这样放肆和不羁?不过,倒是这样酒醉赤脚的柔桑显得可爱。天朗下车召唤她:“柔桑,快上车。”
柔桑看见了天朗便小跑起来,一路跑一路欢呼:“大哥,我好醉啊!”她赤着脚,跑得急了,地上的石子硌了脚底,生疼生疼的。她只能杵在原地,抱着一只脚吸气。
“怎么了?”天朗迎向她。
“脚疼。”
“干嘛不穿鞋,光着脚啊?”天朗已经到了柔桑身边,俯身检查她的脚责怪道。
柔桑笑起来,道:“你忘了,我是艺术家啊!艺术家不都神叨叨的吗?大嫂不天天在背后嚼舌根,说我有神经病吗?”
天朗一愣,柔桑被酒精浸透了的绯红的面颊洋溢着天真无邪,他不禁心荡神驰,随即低低地充满歉意地道:“柔桑,别和你大嫂计较,她文化水平不如你,为人处世难免不周全,一直以来,都是她不对,我全都知道,请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是不会生她气的。”柔桑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醉酒的样子。
天朗笑了,他转身弯下腰去。
柔桑不解,问他:“这是做什么?”
“背你啊!”天朗说着,背起柔桑沿着坡往下走去。他们一起头顶那片泛着蓝粼的海,乘着夜风,面露微笑。
“天朗,你怎么发愣了?”医院草坪的长椅上,柔桑问愣愣失神的天朗。
天朗这才回神,解释道:“回忆起一些快乐的事。”
柔桑心里安慰,若昭死了,天朗还能展开笑颜,舒心一笑,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她伸手拍拍天朗的肩道:“以后,我会让你一直快乐下去。集团的资白问题,你不必担心,我手头上还有五百万,可以给你周转用先,只要酒店能撑过目前的难关,熬到年底,说不定就有希望了。”
“希望?什么希望?你不是没听到向思明的话,上头执行‘八项规定’可是吃了石子铁了心肠,要想等到政策放松,集团再恢复对公的业务,怕是不太可能。”天朗满腹担忧。
“我指的希望,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白氏,要转变以往的思路。对公的路堵死了,就掉个头。考察一下‘八项规定’后,全城哪些酒店生意没有荒废,反而更加兴隆。我们就去学习它的经营模式,我们白氏到底是大集团,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相信我们白氏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垮台。老爷子一辈子打下的江山不能到我们的手头上就败了。”柔桑目光灼灼,信心满满。
天朗听得满心惊喜,他忘情地握住柔桑的手,道:“柔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临危不乱、才智双全的女子。”
柔桑左右探看了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道:“天朗,来日方长,这里是医院,我们还是避嫌要紧。”
“嗯,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是,柔桑,你哪来五百万那么多钱?”
柔桑笑,她直视着天朗单纯厚道的面庞,所谓无商不奸,天朗实在不符合奸商的身份,但是做生意贵在讲诚信,像天朗这样实诚真挚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她道:“你知道天明是不管家里财政的,白氏虽然你在经营,但是我们二房的股份每年不也能分到很多红利吗?都攒着呢,没花掉。给你救急先吧!”
商量妥定,二人分了别,天朗离开医院回集团,柔桑则回病房去。
看见柔桑面绽桃花走了进来,白天明颇为吃惊,悻悻然地道:“你老公都快丢掉半条命了,你怎么还眉飞色舞,喜滋滋的?”
柔桑一愣,随即尴尬地道:“不是还有半条命吗?为了剩下的半条命,我不应该高兴吗?要知道那两位副处,可都搁重症监护室躺着呢!我老公福大命大还能同我说些酸溜溜的话,我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再说,伤了残了,也省得你在外头夜夜笙歌了。”
白天明躺在病床上,不能移动自己的身子,他只是讶异于柔桑表达的流畅,什么时候她竟然能同他说上这么长一篇话来。从前她是不屑和他交流的,她清高地躲在他的画室里嫌恶他俗气的做派,而今天她竟然同他长篇大论起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奇事。
“好吧,你高兴就好,”白天明懒懒地闭了眼睛,“别再到处跑了,静静地在病床前守我一场吧,药水没了,帮我喊护士,我都这样了,虽然平日里待你是冷落了些,但你不要和伤患计较了。我也就指靠你,爸妈都还不知道我受伤的事吧?”
“天朗,不,大哥说暂时瞒着他们二老先,毕竟若昭走了,你又出了事,怕他们两个老人家悲伤过度,身体吃不消。”柔桑说着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眼睛盯着点滴瓶子冒起来的一个一个水泡。
方逸伟下班回来显得兴冲冲的,他蹑手蹑脚潜进了厨房。刘凝波正张罗好了午饭,一转身见方逸伟赫然立在跟前,猛然惊跳起来,手里的白色骨碟一下失手打到地上去。热腾腾的黄瓜炒蛋滚了一地。刘凝波惊魂甫定,方逸伟已经蹲下身子收拾残局。
刘凝波愣了许久,才怯怯地俯身一起收拾。方逸伟抬眼看她,她一脸惨白,便安抚地笑了笑,道:“既然菜都打了,就出去吃吧!”
方逸伟领着刘凝波去超市买了一些零食,便驱车去了草场。下了摩托车,方逸伟指着满山坡起伏的草浪,说:“还记得这片草场吗?”
刘凝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片浩瀚的海洋一样的绿浪,想起去年入秋的时候他们来过这里,还在这里偷了一回香,不禁面露羞涩。方逸伟也想起了那一场香艳,邪邪地笑道:“想起来了?”
“你好坏啊,干嘛带我来这里?”刘凝波娇嗔。
方逸伟提了吃的,牵着刘凝波的手,一边走上山坡去,一边道:“想重温旧梦啊!”
“不好。”刘凝波的脸都涨红了。
方逸伟笑意更深了,“逗你玩的,平常工作忙,都没空陪你玩啊,中午有空档就带你出来走走。”
他们已经走到山坡上一片被高高的草叶围起来的空地,铺了毯子,拿出东西来吃。方逸伟掏出手机来给刘凝波拍照,刘凝波连忙用手挡脸,方逸伟过来拉她的手,她失声尖叫起来,起身往草场里钻。方逸伟也起身追她,不几步就追到了她,二人笑成一团。方逸伟贴着刘凝波的面颊拍了许多自拍照,刘凝波笑他:“杨大秘书,什么时候又跟小孩子一样了?”
方逸伟将刘凝波搂进自己怀里,道:“凝波,对不起,我看完我父亲的日记了,是我误会你了,毕竟他喜欢你不是你的错,这段时间,委屈你了,对不起。凝波,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刘凝波想起梅淑的要挟,满心的沉重,她道:“逸伟,你相信我,可是要是别人不信呢?”
“我们管别人干嘛?”方逸伟毫不在意地说,他正要俯头亲刘凝波,却见刘凝波蹙着眉头,指了指身后的草丛。方逸伟屏息凝神,果听到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谁?”方逸伟问道,“出来。”
不一会儿就从草丛里钻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这草丛里钻出来的两个人不是别人,竟是蓝凤凰和付小日。看到刘凝波和方逸伟,二人早就笑开了花。
“刘姐姐,你们夫妻俩也太浪漫了吧,跑到这山野郊外来卿卿我我,”说话的是蓝凤凰,她穿了蓝色的运动衫,笑得花枝乱颤的,香汗湿了胭脂,整张脸神采焕发,她对方逸伟伸出手去,道,“你好,刘姐夫,我是蓝光养的女儿,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幸会幸会。”方逸伟当然知道蓝光养是何方神圣,本城某局局长。他正要和她握手,付小日已一下拉走了蓝凤凰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握什么手?”
方逸伟和刘凝波对视一眼,笑了笑。
“你们俩怎么也跑到这山野郊外来浪漫?”刘凝波问。
“不要误会,”蓝凤凰使劲从付小日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瞪了付小日一眼,忙不迭跟刘凝波解释着,“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就你这样,我也不准备追你好不好?”付小日也一脸嫌弃的表情,斜睨着蓝凤凰。
“追求未遂,还说不准备追。”蓝凤凰同付小日贫着嘴。
“追求未遂,等于没追,”付小日也不甘示弱,“那时候我小,我单纯,我天真,看你是问题少女,可怜你,想收留你,现在看我还会追你吗?你都已经长成问题妇女了,还这么嚣张。”
“不追求我,你巴巴跟着我做什么?”
“这草场又不是你家的,你能来,我也能来,你管得着吗?”
见二人杠上,刘凝波忙解围道:“小日,男孩子家有点风度好不好?让一让女孩子。”
刘凝波轻言细语,付小日立马嬉皮笑脸起来,“听姐的,什么都听姐的。”
蓝凤凰道:“男孩子就应该像我们家刘姐夫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方逸伟笑起来,发出爽朗的笑声,好听话总是让人百听不厌,他道:“我叫方逸伟。”
“逸伟,逸伟,要喝酒不?我带了啤酒来。”付小日已经揽了方逸伟的肩走出草丛去。
重新回到那块巴掌大的小空地,四个人席地而坐。四周是柔软的散发着清香的草叶和明丽的暖阳,每个人都身心愉悦。方逸伟因为下午还要上班,没有喝酒。只有付小日和蓝凤凰对饮。蓝凤凰将她的豪放个性一以贯之,说不完的笑话和段子。付小日时不时调侃她几句,她也不甘示弱地还击,惹得刘凝波和方逸伟不时大笑。带来的东西都消灭得差不多了,便各自散去。刘凝波和方逸伟回了市区,一个回家,一个上班。蓝凤凰和付小日则在草场上继续醒酒逍遥,好不快活。
白天明上午挂完点滴之后,就一直睡着。下午,柔桑去银行找向思明。她将装了三十万的黑色袋子甩到向思明的办公桌上,“喏,三十万,还贷的手续你就自己办吧,我还得回医院照顾伤患。”
柔桑指着墙上那幅大气华丽的《花开富贵图》,对向思明道:“怎么,还没有拆下来,看来,向行长是不准备把这幅画还给我了。”
“弟妹,别这样嘛!”向思明陪着笑脸,“真的很喜欢弟妹的画。”
柔桑冷笑,谁不知道在本城,办公室或者居家墙上悬一幅柔桑的手笔,那是最最体面的事情。“好吧,喜欢你就继续悬着,但是我说过我们白家落难了,我是白家人,我的画大抵也是触霉头的,你不忌讳就好。”柔桑说着,径自出了银行。天朗来银行楼下接她。他的银色小车停在路边。上了车,天朗道:“我让艳菊去医院照顾天明了,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儿?”柔桑柔顺地问。她看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她的天朗是这样含情脉脉的男子,他对她的温柔和体贴是白天明从不曾给予她的。她和天明似乎活在两个世界里,她追求她的艺术,他混迹他的江湖。他们是这样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彼此的生活像隔了厚厚的玻璃屏障,透明,却永远也走入不了对方的世界。
“带你去看海。”天朗轻轻地答。于是发动车子。车子在蜿蜒的山道上缓缓前行,终于到了一片海边。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陈旧的木船,碧绿的海。他们携手走到海边,脱了鞋在石阶上坐下。赤着的脚浸在海水里,冰凉而清爽。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互相依偎,目光投向远处海平面上的岛屿,四周围明丽的阳光尽情环绕着,似乎用非宇宙的力量把他们紧紧裹在一起。
天朗终于侧过脸,抬起柔桑的下巴,在她的额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天朗,我们会被天打雷劈吗?”柔桑问。她的目光里突然地盈满哀伤,天朗从她的眼里看到了许多自责,是的,他们毕竟是不道德的。
“柔桑,如果一定要被天打雷劈,我会让你躲在我身下,所有的惩罚都由我来受,地狱也让我来下。柔桑,我只想今生今世能够好好地保护你,疼惜你。”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柔桑的心砰砰跳着,三十八九岁的人,却还有少女般萌动的春心,她已经想不起她是什么时候爱上天朗的,若昭死了的这段日子,她和天朗接触得太频繁,太密集了,他们说了太多交心的话,然后便有了日久生情的荷尔蒙效应。还记得那夜,她在画室作画,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天朗端着一碗莲子银耳羮走进来。他终于从丧子的剧痛里缓过神来,开始关心周遭的人和事。那夜,他一直在画室,看她作画。而她竟信手涂鸦,画了他的画像,画上的人和画外的人一样充满悲伤,他落泪了,她为他轻轻擦泪,然后他把她搂进了怀里,然后他们接吻。笨拙而生疏地接吻。
“柔桑,如果有来生,不要让你遇见天明,让你遇见我。”天朗伤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