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花吹雪】(1 / 1)

在宫中住了几日,端王被禁足的事容萤多少也听说了,饶是如此仍不觉得解气。

殿阁外都是守卫,平时出入很不方便,像是把自己也圈禁起来了似的。

帝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容萤只好耐着性子等消息,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日子一久,之前青黄的脸色也逐渐开始好转。

这里吃穿不缺,样样都好,但唯一不好的是,陆阳不能留在身边。

平时有人伺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殿外站着,天寒地冻,容萤好几次想拉他进屋,都被他眼神一瞪给瞪回去了。

转眼到了月末,正逢皇后的寿辰,容萤由内侍殿头领着前去赴宴。

皇家的女人聚在一块儿没事可说,她难免成为最被可怜的那个焦点,几位王妃一个接着一个抱了在怀里心疼。

“瘦得都皮包骨了,听说在外头风餐露宿,起初我还不信,瞧瞧这脸,捏着都没几两肉。”

齐王妃搂着她,顺便在脸上揉了一把,给一旁的太子妃看。

皇太子妃膝下无子,一儿一女都是早夭,听到这些难免有些伤情,“吃了不少苦吧,这么小的年纪……”她抓了把果子塞到容萤手里,“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膳房里送的吃食还吃得惯么?”皇后温声问她,“皇上前日里也和我提了提,说该给你补一补,明日我让人炖点燕窝粥来。”

深宅后宫里的女子对前朝的事所知甚少,即便互相猜忌,在这种场合里还是装出一片和谐。

晚宴到戌时二刻才散,尽管是皇后的寿辰,容萤却白得了不少好东西。

出了仁明殿,天上又下起了雪,铺得那夹道上一路都是白茫茫的。她兴致勃勃的抬手接了一点,跟前撑伞的侍女忙低呼道:“小郡主,当心凉……”

容萤悻悻地收回手,“走吧。”

回来依旧是内侍引路,寒风渐渐凛冽,哪怕抱了个手炉似乎也不大顶用。遥遥看见殿阁的门,她刚松了口气,随后又在那门前看到两个浑身落满雪的人。

容萤当下一怔。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越走越疾,最后竟跑了起来,身后的侍女险些跟不上。

“小郡主,你等一等……”

她跑到门边,陆阳刚转过眼,她仰起头看他,抿了抿唇,不由分说牵住他的手就往屋里走。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萤萤!”陆阳压低声音叫她,容萤愣是没回头,直接把他摁到桌边坐下。

眼下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余光发现一旁的侍女正盯着他满目惊愕,陆阳愈发窘迫。

容萤像是没看见,把手炉放到他怀中,拉过两手来捂住。他手背僵得像一块冰,瞧着心中实在难受。

尽管坐着,陆阳还是高出她半个头。

容萤将他的脸捧着,仔仔细细擦去发丝上的雪花。门边的侍女个个儿瞠目结舌,她扭头狠狠道:“干什么?看戏啊?还不去烧热水!”

底下人赶紧应声,手忙脚乱地准备。

趁着屋中没人,陆阳轻叹了口气,把她手拿下来,“丫头,这是在宫里,我不能随便进来的。”

容萤咬着嘴唇看他,“可他们让你吹冷风。”

“我在当值。”他虽是无奈,又觉得有些温暖,可能做梦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在意自己,“你要记住,在宫中,你是主子,我是下人,我不能逾越。”

身份的差别他上回就提过了,那时容萤还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见,不禁觉得酸楚。

“我不管!”她跺了跺脚,“皇爷爷金口玉言,答应过要你留在我身边的,这才是身边。”

陆阳啼笑皆非,眼见四下人少,才敢伸手去揉她脑袋,柔声道:“你听话,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对付端王,在此之前,别惹出其他事端来,能答应我么?”

容萤沉默了好半天,才闷闷地点头:“知道了……”

她朝手里呵了口气,小小的手掌贴在他脸颊,问道:“还冷么?”

“不冷。”

“对了,我给你看点好东西。”容萤把之前得的那些赏赐拿出来给他瞧。

玉石、金银首饰,什么都有,她在匣子里喜滋滋的数着。

“这么多?”陆阳笑道。

“是啊,我要把它们都收起来。”容萤把东西拨到自己怀中,“我现在没有积蓄,必须得攒钱。”

他奇怪,“你攒钱作甚么?”

她神情认真,“自然是为以后做打算,要扳倒四皇叔,肯定需要不少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逃亡路上的经历已让她心有余悸。

“你放心,宁王爷的万贯家财全都是你的,这个无需担忧。至于端王……我会想办法。”

“本来就是我家的事,总不能什么麻烦都推你。”容萤想了一阵,又叹气,“可惜我现在帮不上忙。”

蓦地又似想到什么,“不过你放心,我还可以嫁人。等我再长大点,挑个能和四叔抗衡的人嫁了,就可以帮你了。”

陆阳有一瞬失神,几乎脱口而出:“不行!”说完,才发觉失态,又改口,“……终身大事不能儿戏,还是要嫁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明白么?”

容萤看了他一阵,似懂非懂地颔首:“明白了。”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不去问陆阳原因,相处久了也开始怀疑,那个父亲有恩于他的说法会不会的确是真的?

皇后寿辰一过,派去常德鹧鸪岭查案的人就回来了,果然没有查出什么线索,不过却告诉容萤已将宁王与王妃的尸骨送回剑南厚葬。

嘉定州离京城中间隔了多少山山水水,她有些想家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哭了一场。

皇爷爷膝下不缺皇孙,现在对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时怜惜,这份心意还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

在宫中住着并不开心,处处都像是受人监视,可是宁王府尚在修葺,而且陆阳似乎还有别的打算,暂时是出不去的。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早上去给皇后娘娘请了安,容萤领着侍女慢条斯理地往回走。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容萤踢着雪玩了一会儿,蓦地似听到墙的那边有什么人在说话。

她所住的地方在禁中最偏的位置,与内诸司仅一墙之隔,从门里望出去,远处的宫墙下站着两个人,容貌虽不很清晰,但从身量看隐约能辨认出来。

她暗道了声奇怪,“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心中正好装了些事情想问,容萤迟疑片刻,转身对侍女道:“你别跟着了,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便回。”

宫女明显有点犹豫,等她转身,又偷偷想跟上来。

容萤反应极快,猛地扭头,冷眼盯着她:“叫你别跟着,你听不懂我的话?”

“小郡主……”

“我不说第三遍,再让我发现你就直接去浣衣局吧,我也懒得费口舌了。”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宫里当差的心中都有分量。迫于她的淫威之下,那宫女只得垂头应了声是。

容萤拐过门,沿着墙径直往前,然而走近了才发现岳泽身边的竟不是伯方。

“等会见了齐王世子,说话定要谨慎,他吩咐什么你照做就是,不要特意去出风头。”

岳泽边体会边点头。

那人顿了顿,随后又补充:“还有,这是在宫中,有什么脾气都收敛起来,叫你跪的时候就跪。”

“见谁都跪?”

“得看情况。”

说话的人年纪轻轻,看上去比岳泽大不了几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

余光瞥到容萤过来,两人的神色都不同程度地发生变化。

岳泽又惊又喜,“是你!”

容萤搂着身上的斗篷,颦眉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很是不解:“你如何在宫里?……你来这儿当太监的?”

他忍不住呛回去:“你才来这儿当太监呢!”

“不是?”容萤皱了皱眉,“宫里除了太监就是侍卫,侍卫你还不够格。”

尽管不是头一次被她鄙视,岳泽还是不自在地别过脸,“齐王世子学骑射缺个陪练的,伯方叫我来碰碰运气。”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也在?”说着,视线往旁边一转,身侧的少年与她对视,随后淡淡地弯下腰一言不发地朝他施礼。

“你是谁?”容萤奇怪,“我们见过么?”

“天儒是我表亲。”岳泽替他回答,“目下跟在世子身边做侍读。”

容萤盯着他看了半天。这人眉眼有些冷漠,书生气息很浓,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天儒站直了身子,眼睑却垂着,“郡主找伯先生有事?”

他嗓音沉沉,说话似乎不带语气。

容萤仰起头来:“对,我找他有事。”

“先生在御书院给几位公主世子讲课,郡主往这边走就是了。”

她多瞧了他几眼,这才低头往门内走。

裴天儒刚要跟上去,岳泽却一把拽住他,他手劲大,习武之人从来不分轻重,后者只得停下。

“干什么?”

“你……你们……她……她是郡主?”

他仿佛看白痴一般转过头,“你是傻的吗?”

“……”

御书院和天章阁离得近,回廊冗长,房内果真看到伯方拿了一卷书摇头晃脑的吟诵,门外的内侍朝她躬身行礼。

因为这地方是给几位小世子讲学的,宫里的公主和郡主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内侍没有拦她,容萤走进去捡了个空座等伯方讲完。

她不大喜欢读书,听他满口之乎者也,好几次差点睡过去。

就在容萤支着脑袋走神的时候,外面却早已乱成一团。

侍女站在原地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良久不见人回来,大着胆子进门一望,甬道里空空荡荡,哪里还见得到人影。当下心急如焚,又去问当值的守卫和内侍,哪知一干人等齐刷刷的摇头。

郡主不见了!侍女这下子慌了神,急忙跑回去告诉禁卫。

“小郡主年幼,或许是贪玩,去花园里看看吧。”有人提议。

冬日的花园实在没什么可瞧的,陆阳沿着河池找了一大圈,仍没有发现容萤的踪迹。眼下天气这么冷,她究竟回去何处?心中越来越急,禁不住猜测,此事否会是端王所为?

若真是他,容萤此刻很可能凶多吉少。陆阳望着已经有浮冰的水面,脸色隐隐发白。

“宫里宫外分头去找,我去一趟端王府。”

明明人是在宫里不见的,不知他为何又要去端王府,众禁卫面面相觑。

“咱们……可要去告诉皇上?”

“先不急,酉时之前若还不找不到人,再去通报也不迟。”

“那行。”

陆阳回头望着这深深的宫墙。

端王若真的对她下手……

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

总算等到课业讲完,世子公主们皆收了书陆续离开,伯方在桌上轻轻一敲,容萤这才醒过来。

他拢着书淡笑:“小郡主,您特地来找卑职,不知所为何事?”

她睡得糊涂:“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伯方朝门外努努嘴,“自是有人告诉我的。”他配合地弯了弯腰,“我不能在宫里待太久,您有话就说吧。”

容萤于是开门见山:“你和陆阳是旧相识?”

“嗯,不错。”

“那他从前去过嘉定州么?”

“嘉定州?南边啊。”伯方略一琢磨,“这个我说不准。陆阳虽和我是同乡但他十三岁就跟了端王,差不多快有十年了,这段时间我们俩见面的次数少,别的不太了解。”

容萤想了想,“十三岁?他为什么要跟着端王?”

伯方轻笑,“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跟着端王自然是要做大事。为了这个他吃了不少苦,做端王的死士可不容易啊,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了。五十个人关在暗房之内,不给食水,只让其互相残杀,七日后留到最后的那个才配入府。”

这倒是她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事,容萤怔了好久:“那他为何现在不干了呢?”

伯方哈哈大笑:“这还用问,那不是为了你嘛!”

她闻言发愣。

“你没看出来他很在意你么?简直比亲闺女还亲……”伯方边笑边摇头,“好了好了,我说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你干嘛自己不去问他?”

容萤白了他一眼:“我要能问,还用得着来找你?”

“那倒是。”他说着,笑容渐收,“他不太爱和人敞开心扉。”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不肯说,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谁都有过去,过去也不一定都很美好啊。”

“……”

容萤托着腮垂下头,一径出神。

她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猛地,听她啊了一声。

伯方也一个激灵,跟着她啊了一声。

容萤被他吓了一跳:“你啊什么啊。”

“那不是你先啊的么。”

“……”

“我糟了!”容萤蹭的一下跳起来,“我的宫女还在等我……现在什么时间了?”

伯方回头看滴漏,“午时了。”

想不到已经过了一上午,她急吼吼地从书房出去,推开门,风雪迎面,就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竟下起了雪。

裴天儒在旁淡声道:“内侍去你宫中传话了,等下应该就会有人过来。”

她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容萤站在风口里,有点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雪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步子平稳,一点一点朝这边靠近。

“你看,这不是找你来了么?”伯方在旁打趣。

容萤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看到陆阳的表情……冷得有点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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