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宁王的凶手最后据说查到了,是朝中一个不太有分量的武官,人被关到天牢,第二日就押上刑场斩了首。
皇帝特地派人来告诉容萤,这么草草的结案,除了稳住民心,也能实现当初那个给她一个交代的承诺。
她跪在殿外恭恭敬敬的谢恩。
但这种事,顶多蒙一蒙不知情的外人,明眼人大多心中有数,只是可怜了那个替罪羊。
兴许是为了安抚容萤,周朗不多久就升了职,正好替这个武官的位置镇守城北一带,宁王的那队兵马亦编入羽林军,都由他率领,在城北大营中驻扎。
尽管表面上这个案子似乎已经平息,不过陆阳看得出来,明德皇帝的确开始对端王起疑了,其他三位王爷都在京城,他却只字不提立储之事,甚至端王的禁足也没有解,反而将几位皇子的兵权一同削弱。
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七年前,皇帝病死以后,几位王爷兵戎相见,大小数百战,各有胜负,打到最后是定王坐上了龙椅。也不知而今登上皇位的会是谁。
他眼下走到这一步,也算是给之后铺好了路。
接下来就是要保证明德皇帝不死了,他现在有病在身,可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追根溯源,怕是在那位贵妃身上。
大雪过后,天终于放晴,容萤穿了件厚实的斗篷,在院里堆雪狮子。
白狐狸毛与猩红的织锦裘,衬得她小脸红润白皙,吐息间有一团团的烟雾。容萤捧了一抔雪覆到半成的狮子上,忽然问他:“陆阳,你觉不觉有点奇怪?”
“什么?”
她停下来,“我在嘉定城住着的时候就听说皇爷爷身体不好,病入膏肓。咱们一路上也听到不少这样的传言,可实际上皇爷爷的病,好像没那么严重?”
陆阳垂了眼睑瞧她。
他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很细。胡闹的时候像个小猫,一旦正经说话,却每回都让他暗自惊讶。
“你想说什么?”
容萤朝手里呵气,“爹爹出门带了不少兵马,你知道么?”
“他们都说,皇爷爷是打算退位了。”这句话,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若非陆阳耳力好,又离得近,换做旁人是决计听不清的。
“你觉得,爹爹他这次上京,是不是也打算……逼宫。”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侍女,轻声问她:“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我自己琢磨的。”
陆阳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听懂了这句话,还是在答复她之前的问题。
“恐怕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她一点就通:“故意说皇爷爷重病?”
“嗯。”
端王这招是一石二鸟,如果有其他人先沉不住气起兵,他可以借平乱的由头前去镇压,届时擒了王,再转头直取京师,不仅一路畅通无阻,还能叫守城的禁卫措手不及;退一步讲倘若大家都按兵不动,他也能让贵妃出手,到那时即便皇帝暴毙,天下百姓也只会觉得那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而现在端王被禁足,手脚施展不开,以他的脾气这会儿怕是在王府里摔了不少东西。端王性子急,这个陆阳是知道的。
人被关了那么久,他早该耐不住,也许最近这段时间就会有所动作,自己必须要在此之前觉出端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话是这么说……
对方要用什么法子,他完全没有头绪。
从前端王杀明德皇帝,是依靠张贵妃在饭菜中下毒,那么这一次估计也换汤不换药。
可到底有哪里违和呢……
“萤萤。”
“诶?”
陆阳蹲下身去,“有件事要你帮忙。”
“好啊。”她拍掉手里的雪花,“你说。”
“这段时间替我留意一下张贵妃。还记得她么?就是上次在御书房里见到,模样生得很好看的那位。”
原本没什么印象,听他说到“好看”二字,容萤不自觉颦了颦眉,“哦……要留意些什么?”
“你仔细看看她平日里的膳食,爱吃什么,喝什么,如果不方便,委婉些问她也行……对了,穿着方面也注意一下,像是首饰,钗环之类。”反正她年纪小,对方应该不至于有戒备。
话音刚落,容萤眼里带着狐疑,“干嘛?你别不是看上她了吧?”
陆阳愣了一瞬,强忍住想敲她脑袋的冲动,“莫要胡说八道。”
她摊手耸了耸肩,“知道啦,我玩笑的。”
“……叮嘱你的事,记住了?”
“嗯,记住了。”
其实对于容萤来说,陆阳这算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要是逢年过节还好,现在平白无故去找一个皇帝的宠妃,总觉得有点奇怪。她们很少见面,连话也没说过几句,这么刻意的找上门倒有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感觉,要不要准备点什么礼物送去?
好在没等容萤苦恼多久,这位贵妃竟自己上门了,还是挑着陆阳不在的时候。
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她,但因为陆阳提到,这回,容萤就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从她跨进门直到坐上踏,视线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皇爷爷年近五十,贵妃看着却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她身段很好,饶是在冬天,穿那么厚实的衣裳,身姿却依旧窈窕动人。
尤其是妆容。
贵妃爱盛妆,额间一枚花钿,朱红的樱唇,小巧可人,与她说话时,像是有无尽的风情。别说是个男人,连容萤都觉得她千娇百媚,美得不可方物。
宁王妃喜淡妆,容萤从小随母亲的喜好,觉得浓妆太过妖艳,而今见了她却突然有了新的认识。
原来陆阳觉得这样的好看哦……
抿了口茶,张贵妃发现这个小郡主似乎压根没听自己说的话,一双大眼睛只盯着她看,不免有点好笑:“小郡主?”
容萤回过神,笑吟吟地冲她点头。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能说给我听听么?”她手指支着下巴,双目一弯,像道弦月。
“想……想着你,你很好看。”
容萤直言不讳,小孩子天真无邪,这种话谁都爱听,贵妃很高兴,将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一面抚摸她脑袋,一面牵了她的手腕细细把玩,很快纤纤玉指探到那支玉镯,她笑着称赞:
“你这镯子倒是很别致,通透的很。”
容萤道:“这是我出生时一位高人送的,爹爹觉得能够辟邪,让我一直带着。”
“这么说还是个宝贝?”贵妃来了兴致,“可否让我瞧瞧?”
容萤便取下递给她。因为离得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儿,原以为化了浓妆的女人,身上的味道定会腻得人发昏,想不到她这气息竟是悠长清淡,素雅幽静。
容萤看了很久,才唤道:“娘娘。”
“嗯?”贵妃正拈着那支玉镯,小指微微翘起,染了蔻丹的指尖妩媚到极致。
“您擦的什么脂粉啊?”她忍不住问。
贵妃柳眉一挑:“怎么?觉得好看?”
容萤如实点头。
见状,她笑意更浓,“这是专为我宫里调制的胭脂,用妙峰山进贡的玫瑰花,再加上珍珠粉,薄薄的敷一层,比那些庸脂俗粉强上百倍。”顿了顿,把镯子还给她,“你若喜欢,我还带了一盒,送你便是。”
“好啊!”白送的东西没有不要的道理。
贵妃回头去吩咐随侍的宫女,不多时果真取了一个来,掀开盖子,有淡淡的香味。
“原说你小小年纪不需要这个。”她打趣,“不过早些开始打扮自己也好,咱们女人就年轻这么几年,容颜凋零得比树上的花还快,眼下不好好享受这大好时光,等过了二十,那就老了。”
容萤瞧瞧观察她的脸,虽说是有几分岁月的痕迹,但并不显老,反而别有风韵。
她在心里悄悄数着自己的年纪。
再过三个月就满十岁了,十一、十二、十三……还有五年才及笄。
贵妃并未呆多久,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她送的那盒脂粉容萤没敢轻易动,傍晚,天将黑时,陆阳方到门外与另一名禁卫换班。
容萤把他拉进屋。
“你说贵妃来过了?”
陆阳神色一凛,有不好的预感,遂压低声音问:“她来找你作甚么?”
她道:“她来和我话家常。”
“聊家常?”他不自觉皱眉,“我让你问的话呢?”
容萤呆了半晌才啊了一声,“我给忘了……”
就知道她不靠谱……
陆阳摁着眉心刚要叹息,容萤赶紧补救道:“虽、虽然什么也没问到,可她送了东西给我。”至少不是什么都没有。
“东西?”陆阳闻言连语气都变了,“你什么都没问出来反倒让人家给你塞了东西?”
“是……啊。”说到后面,她底气不足,两眼巴巴儿地望着他。
“……”
陆阳被她看得没了脾气,终究缓和下来,“是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诶!”
张贵妃特地来这趟,目的必然不纯,既是如此,她送的东西多半也有猫腻。
容萤从里屋跑出来,讨好似的把那盒脂粉递到他跟前。瓷质的器皿上鎏金错银,看不出异样,陆阳将盒盖打开,颦眉轻嗅。
容萤便站在一旁歪头瞧。
玫瑰色的香粉将他鼻尖唇角映上一抹淡淡的红,剑眉微微拧起,这个动作若旁人来做,并没什么特别,但不知为何,换做是陆阳,她看得竟有点出神。
“这个无毒。”他把盒子还给她,随后又陷入了沉思。
难道自己会错意了?
贵妃今日来只是试探么?亦或者,他们并不打算下毒,而决定采取其他的手段?
总觉得事情不应该那么简单才对。
陆阳苦思无果,视线微微一偏,看见容萤。
“丫头,丫头……萤萤……”
额间被他轻轻一弹,容萤抽了口凉气,伸手捂住,脱口道:“你竟敢弹……”抬眼对上陆阳的眸子,她后半句话渐渐变弱,小声嘀咕:“好吧,让你弹。”
“在瞧什么?眼睛都直了。”
“没瞧什么……”
幸而他并未放在心上,仍旧问道:“除了这些,贵妃可还给了你别的什么没有?”
“给是没给。”容萤想起什么来,“不过她看了一下我的镯子。”说着便把玉镯褪下来给他。
容萤随身携带的首饰不多,这一个他并不陌生。陆阳支着下巴将玉镯前后翻看了一遍,没见到奇怪之处,正准备还她,忽觉指尖有些细微的触感,双指相互一蹭,隐约有什么覆在上面。
他对用毒不很清楚,沉吟片刻,把镯子收入怀中。
“这个你暂时别戴了,我拿出去找人查一查。”
容萤自无异议,听话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