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落得早,天黑的快,此时房间外的斜阳已经西落,东边的半月渐渐的升了起来,水银一般的月华洒了下来,柔情似水。
房间里黑了一阵,然后又朦朦胧胧地亮起来,有月华从门缝、窗缝溜进来,淡白如霜。
栾廷玉思绪混乱,根本没有心思开灯,其他几人也没有提。
蔡京此时已经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不是椅子,是杂物。
“栾教头问我原因,那么我想问问,你客观地说一说,你的师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小人!”
“是小人,但是,是能成大事的人,也是有野心的人,更是心思深沉之人,你现在想一想,以你的性子,宋江四路大军四面合围祝家庄,你会如何选择?”
“我…”
“你不会主动出击,而是选择固守,毕竟守城永远比攻城要容易和保险一些。再问教头,若遇敌将叫阵,你会不会首先出去,与贼将大战三百回合?”
“我…”
“不会,从梁山攻打祝家庄开始,你都是在紧要关头才出来,力求稳妥,宋江二打祝家庄的时候,你们先是观望一丈青扈三娘与梁山人马大战,后来祝龙敌不过秦明,你才出面,但是你与秦明对战,却是用计不用力,活捉了秦明,从这些看,你是求稳求胜的人。那么,如果你像以前一样坐镇后方,即使孙新等人开城门,以你的能力,不论是后门的解珍、解宝还是前门的孙新,乐和,你都能斩杀,封住一门,然后你就有办法将庄内其他的叛徒一并捉拿,祝家庄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攻破,所以他才需要你离开庄子,造成庄内无良将的局面。”
“可是,为何杀我?”
蔡京呵呵笑了起来,道:“假如你混战中发现祝家庄被破,你会如何做?”
“拼死杀出重围。”
蔡京点头道:“以你的能力,拼命杀出的时候,梁山的人马中几人能拦住你?”
“林冲、华容吧,或许石秀和杨雄也可以。”
“也就是说除此四人,其他人遇到你,都会被你斩杀,那么在你斩杀了梁山头领逃脱之后,作为你师兄的孙立,他要如何面对其他的梁山头领,如何在宋江面前邀功,又如何在梁上立足?”
栾廷玉猛然,原来他在无意间做了拦人升官发财的人,所以,他必须死。
蔡京摇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愿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害怕你!”
“害怕我?不可能…”
栾廷玉愣在当场,祝朝奉等人也愣住。
病尉迟孙立,为何会害怕栾廷玉?
孙立会不会怕栾廷玉,或者换另外一个问法:病尉迟孙立的本事比栾廷玉的小吗?
不可能,从栾廷玉先前的谈话就能判断出一点,孙立和他同时通过了师傅的考校,但是他们的师傅传授了孙立枪法,并没有给传他,从这一点来说,孙立应该比栾廷玉更厉害一些。
那么除去实力,论心眼和计谋,以栾廷玉这样沉默寡言,想着以江湖规矩解决上一世恩怨的人,如何会是敢于出卖同门的孙立的对手?
既然实力和计谋都不是一个层面,蔡京为何说孙立在害怕栾廷玉?
蔡京笑道:“你不相信?你们不相信?”
不用回答,因为房间里没有人附和他的话,沉默就是回答。
“栾教头,我且问你,你师傅传授枪法时,可允许你们观看?”
“不允许,这是师门规矩。”
“那么,你觉得你周师兄和孙立的枪法谁的更好。”
栾廷玉不知蔡京都兜转半天要干什么,沉声道:“周师兄是习武大才,我们没法与他相比较。”
“好了,我问你一个很直白很简单的问题,孙立与你师兄的徒弟林冲,谁的枪法高?”
栾廷玉猛然惊醒过来,是的,虽然他们与周师兄不是同时授业,但是还有相比较的对象,何况他见过林冲的枪法,也见识过孙立的枪法,因为那根本就是两套枪法。
蔡京微微笑看着栾廷玉,道:“我想是林冲的枪法高一些,那么,你师兄徒弟史文恭的枪法与孙立相比较呢?当然也高过他,至于棍棒天下无双的卢俊义,自然就不用比了。”
蔡京的话完,整个房间猛然安静下来,如果说周侗是习武资质好的话,那么难道他的徒弟个个都资质超绝,都强过孙立?显然不可能,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孙立所习的枪法与周侗的不一样,至于孰好孰劣,人人心中自有计较。
“如果你还是不信的话,我还有一问,为何你师傅传授孙立的,除了枪法还有鞭法呢?按道理周侗资质最佳,也应该传授的,为何没有?”
栾廷玉答不出来,但是他心中似乎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只是这种可能让他觉得心头发堵,堵的难受,堵的发慌。
“因为没有那一样好的、贵重的东西的会有买一送一或者附赠同样的另外一样的东西。”
贵重的东西,不会被赠送,也不会附赠,因为,他的价值就就在那里。
“我想,你的师傅将一套鞭法附赠传授给孙立,一来是全师徒情谊,二来是让他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必要怕我,因为他学的比我多。”
蔡京摇头,道:“你真是当局者迷了,习武也好,作文也罢,贵在精,不再多,更何况你们这门真正的基础应该是棍棒,想想林冲,想想卢俊义,棍棒练好了,才能学好枪,虽然我不明白棍棒和枪之间深层次的联系在哪里,但你们师傅绝对是要求你们先练棒,后学枪的。”
栾廷玉站立的身子慢慢地向下,最后跪在了地上,声音沙哑,说不出完整的话,眼泪横流。
“师傅……”
蔡京微微叹息,道:“爱护孩子不是让孩子为所欲为,而是磨练他,让他变得更坚强,让他承受更多的风雨,最后才能展翅翱翔于蓝天。”
“…我错了…”
栾廷玉声音沙哑,泪珠划过脸庞,一颗颗地滴落在尘土。
他错了,从师父开始给孙立教枪不给他教的时候,他就错了,从他磨了九年的棍棒而不得师傅首肯的时候,他就错了,从他以为师傅不看重他,故意不给他教枪法,愤然离山的时候,他就错了。
错了,却再没有机会说出对不起,我错了,因为斯人已逝。
房内安静,门缝处,月光皎洁。
良久,栾廷玉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蔡京接着道:“这件事情恐怕唯你不知道,我想孙立早就知道,所以在你磨棍九年,离山漂泊江湖的日子里,他才不愿接纳你去他哪里,不然,你们是同门,他知你的武艺,为何不招揽你为他所用?也正是他知道了此节,若是你活着,孙立可不敢肯定,自己会是你的对手,尤其是见识了林冲的枪法后。”
所以孙立害怕栾廷玉,害怕一个掌握着比自己更厉害武艺的同门师兄弟,何况是被他出卖过的人。
栾廷玉走过去,将放在半截柜台上的棍子拿起,还是那根黑色的棍子,还是那样不起眼,此刻却重逾千斤。
“师傅为何不告诉我?”
“大概,他想要你自己去悟,等你悟到了,悟通了,你就会去找他,他会给你传授真正的枪法。”
栾廷玉微微仰头,惆怅万然,因为直到死,他都没有悟到,直到觉醒了,他都没有悟通,若非今日遇到了蔡京这样的智者。
“可是,师傅为何不提点呢?”
“给你说个传闻,当初鬼谷子传授苏秦和张仪合纵连横法,二人下山前,鬼谷子让二人各采一株草回来,苏秦随便抓了一把就回来,而张仪却是找寻了很久,才带回一株带着泥土的草,鬼谷子凭两株草断定苏秦早期易受挫折、中期富贵可期,晚年不得善终,而张仪是前半生困难重重,晚年富贵无比,可得善终,其后,鬼谷子之言果真得以应验。”
“采草?”
栾廷玉猛然醒悟过来,道:“我们也有过…”
蔡京的身子猛然直了起来,道:“如何的采法。”
栾廷玉想了想,道:“那日,师傅考校完我们的刀法后,说都很好,可以学其他的了,午间的时候,师傅让我们去采些草回来,说是茅屋需要休憩。”
蔡京来了兴趣,自己只是想用一个传闻开导栾廷玉,没想到他竟真有此经历,问道:“你采了什么,孙立又采了什么?”
“我采了芦草和秋菜,孙立采得是菊花。”
蔡京笑道:“为何啊?”
栾廷玉没好气道:“休憩茅屋自然用长的芦草,至于秋菜,我想着晚上的菜好像没有了。”
蔡京笑道:“如是我猜的不错,你师傅很喜欢菊花。”
栾廷玉点头,蔡京道:“若是如此,难怪他学不到真正的枪法了。”
“为何?”
“天下事唯有专心才能有所大成,而孙立却将心思用到了如何讨师傅欢心上,心不专也,反倒是你,心思与所做的吻合,正和了你师傅的意,这才是你们两的真正考校!”
这才是考校,原来他与孙立之间,他才真正通过了师傅的考校,所以师傅才……
“我想,孙立下山之后,慢慢就明白了此中的奥义,所以他才会忌惮,甚至害怕你。”
蔡京将前世的事情慢慢剖析开来,真相让人震惊不已。
房内再次陷入安静,许多人都开始消化蔡京的话当然。
陆谦和祝朝奉在思考蔡京这个人,这个人如何在水浒传那些文字中,在栾廷玉的之言片语中,看到了这真相。
月光如水,夜晚静谧。
有飞鸟扑腾腾地飞向夜空。
蔡京猛然惊醒、陆谦也惊醒,等他们越出房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飞鸟远去的身影。
“追下去。”
蔡京说完,陆谦开始奔跑,另一边,祝朝奉说了一声追,猫跃上了屋顶,起伏跳跃间,向远方追去,狗开始在地面狂奔,如黑色的闪电。
“有趣的事情还真不少啊,栾教头可愿去看看?”
栾廷玉摇头。
蔡京笑道:“可能,是你的故人旧识。”
栾廷玉点头,跟着蔡京,循着月色,向远处追去。
因为他相信蔡京这样的判断。
更主要的是,他想知道这个故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