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缓,仿佛先前的那阵风雪将后来的风雪都挥洒完了。
花荣在这条街上行走了足够长的时间,也行走了足够长的路程,但是,他没有到达终点,抑或如他怀疑的那样,不是自己在行走,而是长街在流动。
因为,运动是相对的。
街再动,那他就在动。
风雪中,长街上,花荣回头,后面是他留下的踪迹,前面茫茫白雪封街。
如果这条路注定没有尽头的话,他也会一直走下去。
两世的记忆,两世为人的经验,让他明白,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一条顺畅的路,既然选定了,那就走到底,就像前世,选定了一个人,选定了一条路,就走下去,哪怕这条路最后通向了看不见的深渊。
世间,没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人生,没有两全法,既安全可靠又畅通无阻。
花荣,对此很明白,所以,他走的很慢,等着敌人的袭击。
他相信,敌人会袭击自己,因为在那阵风暴开始时,他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分割,然后消灭,这是兵法中常用的招数。
积雪已厚,脚踩在上面,会发出滋滋的声音,脚离开,看不到地面,只是积雪被踩的更瓷实而已。
长街,一个人,红色的披风迎风飘展。
街灯,无动于衷,映照白雪微微。
在花荣脚离开积雪是,又是一声微响,但伴着微响的是“叮”的一声细微的声音,如遥远的远方,传来的,到了此处,已经被风吹的只剩那余声了。
花荣站住,因为习箭的缘故,他的耳目极好,所以,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可是,等他停下了脚步,那声音也消失了,再没有发出。
于是,花荣再次迈步,脚离开地面,发出了微响,那远方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花荣迈步,一步、一步、那声音一声一声,与花荣脚步对应。
花荣加快脚步,疾走如飞,倾耳听着那回响。
那回响如他的脚步一般密集,响个不停。
花荣停住了脚步,那声音嘎然而止。
花荣抬头,向长街的尽头望去,哪里是声音的来源。
在长街那端,花荣看到了一个人坐在雪地里,手中拿着锤子,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一块石碑。
那块石碑足有一米五高,所以那个匠人敲打时,显的很矮。
花荣迈步,向那匠人走去。
脚步动的时候,花荣的眼睛盯着匠人手中的锤子。
他走一步,那匠人的锤子便敲打一下,然后有微微的回响伴着他的脚步声。
花荣走的从容,那匠人敲打的随性。
直到,花荣在百步外站定。
匠人的锤子举起,却没有落下。
花荣这次才看清,那匠人穿着一件羊皮袄子,因为积雪与羊皮的颜色一致,几乎看不来原来的质地。
花荣没有说话,那匠人举起的锤子重重地落了下去。
在微暗的夜色中,花荣看到了有火星溅出,那是锤子击打在锥子上溅起的火星。
可是,花荣却没有听到声音,连那像是从遥远的旷野传来的“叮”的声音都没有。
于是,花荣皱了皱眉。
他是极其聪颖的人,资质颇高,所以他懂一句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眼前的这个,应该是大\音\希\声了,这是宗师级别的人了。
那么,这个人就绝对值得自己小心,再小心!
匠人的锤子落下,没有举起,而是抬头看向了花荣。花荣这才看到了这个人的全貌。
这人头发蓬乱,像是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曾清洗的样子,雪花在那蓬乱的头发林中达成了一个窝。相较于他蓬乱的头发,他那张脸就显的小了许多,因为脸小,更因为这张脸很瘦,能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也不为过,所以整个脸上,眼睛深陷,颧骨高高凸起,下巴却尖的像是一个锥子。
“你听得到声音?”
花荣点头。
匠人端量了半天花荣,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时候,那骨头上的皮扯动起来,成了一个一个的折子,堆在那锥子一样的脸骨上,让人瞬间感觉他老了几十岁,像是一个八十岁的干瘪老头。
“你笑起来,很难看。”
匠人依旧在笑,边笑边道:“我知道。”
三个字,但是花荣听着却极不舒服,因为这三个像是从干枯的沙漠中捞出来的一样,没有办分的圆润,干涩涩地冒着火星,又像是从悬崖峭壁上抠下来的坚硬岩石,带着尖锐的棱角。
“你的声音真难听。”
匠人呵呵地笑了起来,道:“我知道。”
花荣后退半步,披风向后扬起。
匠人却是笑着摇头道:“何必呢?你能听到我落锤的声音,定是天资极聪颖的人,为何不珍惜生命呢?”
花荣没有回答,甚至自动将这声音过滤掉,因为这人说话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像是跑了几万米而没有喝水,随后都准备干呕。
没有说话,没有听话,所以花荣射出了一只箭,一只无法阻挡的箭。
匠人摇头,再次举起锤子,落了下去。
没有声音,只有火星。
长街上,以匠人为中心的地方陡然爆发出一阵风暴,将地面的积雪卷了起来。
积雪翻滚,如浪涛卷来,更是形成了一面雪墙。
无形的箭,穿透风雪,穿过雪墙,留下了淡淡的风尾,以及雪洞。
花荣以及明白对方的意图,再次射箭,这次,是十支。
风声大作。
雪墙后,匠人举起了锤子,不断敲打着锥子,雪墙一幕幕立了起来,然后想着四周扩散。
花荣又射了三支箭,那雪墙便到了身边,将他淹没在风雪中。
雪墙如潮,席卷而过,长街上,又降了一场大雪。
花荣的腿淹没在积雪中,但是姿势不曾改变。
长街对面,匠人依旧在哪里,似乎不曾移动过,但是花荣知道,那个匠人移动了,而且速度极快。
在自己第一只箭穿透雪墙的时候,匠人向左移动了三分;等十只箭穿透第二层的雪墙时,那个匠人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手中的锤子却如雨点一般落在另一只手的锥子上;等他后面的三支箭,穿透第三层雪墙时,那个匠人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等他其中一个子母箭突然爆发时,那个匠人先前敲击锥子,而形成的声波掀起了更大的风暴,迟缓了子箭的速度,然后也躲避开了。
花荣的箭是最利的箭,庞万春的箭是最准的箭。
这是看和谁比,如果和一般的人比,花荣的箭绝对是最准的,也是最利的。
但是,那个匠人躲开了,比庞万春躲的机巧。
庞万春完全是出于箭者对箭的感悟,在生死一瞬的躲闪,而这个匠人则是利用环境和自身的能力,毫发无伤地躲开了花荣的箭。
所以,当暴风雪过后,花荣站在在齐腿深的积雪里,却没有发出另外的箭。
“我说过,你很聪明,现在退去,我们就当没有遇见。”
花荣闭上了眼,因为在风雪陡然卷起,一层层的雪墙遮蔽了他的视眼,他只能感受到对面的情景,但是,他总觉的自己错漏了什么。
“那么,你要是不想退,我们两个总有一个得死,在这长街,在这寒风里,不是你踏着我的身子走过,就是我让你停步在这里,不论是那一种结果,你都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那时候,你不可能活着出去。”
干涩涩地带着火星的语气,让人想要干呕,尖锐的声音刺的人浑身不舒服。
花荣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焦躁之气在肺腑之间流窜。
“闭嘴!”
花荣一抖红披风,箭似雨,直奔前方的匠人。
匠人叹息了一声,道:“何必呢?”
锤子被再次举起,然后落下。
长街上,风暴再起。
无声,但是有响彻天地,振聋发聩,这声音充斥在这片天地。
雪浪翻滚,从匠人的身边向四周辐射,从高空看,那匠人就像一个泉眼,滚动着雪,开出了一朵巨大的、雪白的花。
……
擎天大厦,六楼,监视器里,长街的战斗看的清楚。
“石匠,方天王倒是对自己的人自信,一个人,敢去对花荣。”
方腊看着王庆,道:“狮子一只就够了,羊再多,也咬不死狼。”
王庆无所谓地笑道:“我是个小孩,只要看起来壮观就行了,不过,你的人的动静看起来挺壮观的。”
方腊讥笑了一声,没有搭理王庆,倒是旁边的刘敏笑道:“尚书王寅,一个不错的人选。”
蔡京接口道:“这个石匠,有点吓人啊。”
方腊笑道:“有何吓人,石匠而已。”
“凿石无声,落锤无声,这叫大\音\希\声,这能叫不可怕?”
方腊笑容敛去,道:“收起你们猜测的心思。”
刘敏笑道:“我想,如果没有意外,花荣会死,你说呢,方天王?”
方腊摇头,道:“看运气了。”
刘敏也摇头,道:“没有运气,是大势,请将王尚书的那块石碑放大。”
有人将风雪长街上的石碑放大,虽然模糊,却是看的清楚。在石碑上,已经刻下了一个半的字。第一个字,是花,第二个虽然没有刻完,但是已经能看出整体的字形来,那是一个“荣”字,只有那“木”的一捺没有刻下。
“最后一笔,我想,等‘荣’字刻完,花荣的墓碑也就成了,花荣也就死了。”
刘敏死死地盯着方腊,方腊笑道:“雕虫小技,让你们见笑了,我这尚书不成器,两世为人,两世都是石匠,还两世都是给死人刻碑的,你们说窝囊不窝囊?”
蔡京抬眼看着监视器的那块石碑,沉思。刘敏的头微微低了下去。
刻碑人,生死在碑面。
“不要谈论我的人了,史进,你们谁的人去?”
蔡京眼睛在屏幕上扫了一眼,叹气道:“这和我们当初的约定不一样。”
田虎懒散道:“现在的约定是,谁近,谁就去。”
蔡京叹息,惆怅之心绪表露无遗。
——派谁去呢?
这是一个问题。
Ps:收假,更新。尚书王寅,刻碑人,大\音\希\声,我想他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