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明月完全没注意小皇帝的情绪:“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姐姐心里纠缠着,圣人的文章给了姐姐对策。”
小皇帝不说话,就沉默地看着钱明月表演。
钱明月兴奋地自说自话:“一味压制宗亲并不可取,可以利用宗亲为朝廷做些事情。”
“用宗亲?”小皇帝并不想用宗亲,那句话只是他根据春秋史实得出的结论,“姐姐打算怎么做?”
钱明月说:“天下田地山川各有其主,其主可以用来耕种养殖,但是地下的宝藏属于大梁,只有朝廷或者经过朝廷的允许才能开采售卖。”
“姐姐能不能让南阳王经营独山玉矿,卖玉的银子补贴朝廷的开支?”
朝廷统管盐铁,需要她将朝政理顺之后,才能发布诏令,不然诏令会变成一纸空文,她也会受到诸多非议。
至于玉矿,谢文通没到任呢,到了辽东也需要先立住脚才能帮她开发岫玉,眼下唯一能行动的就是南阳。
小皇帝惊讶:“挖玉石卖钱?姐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钱明月无奈:“朝廷贫弱不是一日了,姐姐一直在思考对策,尽量开源节流。然而事情着实艰难,总不能不养廪生或者卖官鬻爵吧。”
小皇帝说:“卖官鬻爵不是没有过,还有的摊派捐税,算起来,姐姐这个主意可谓仁政了。”
“南阳王兄确实老实。只是,不过干些工商杂务而已,谁都能做这件事,为什么一定是皇兄?”
还是不想用宗亲。
钱明月也意识到了小皇帝的推诿,不过她还是要用那人,因为他最合适。
“每日看着金银珠玉,却要人只食俸禄,过清贫简朴的日子,委实太考验人性了。自己富了,还要带家族带亲友,啧啧,国之宝库到头来养了地方世家。”
“皇兄呢,本就富贵,不需要用玉矿的收入来提高自己和亲友的生活质量,而且他和她的妻子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求存,他必然不敢为了些许银两,失了亲王之尊,落得安郡王那般下场。”
小皇帝被她说服了:“好吧,那你安排这件事吧。”重新将自己的文章递给钱明月,“好姐姐,别光夸朕,批评指正也是极有益的。”
姐姐果真有本事,还要更真心待朕才好。
“那姐姐就奉旨批评了哦。”
小皇帝开心得跳了几下:“放马过来吧!”
钱明月失笑:“跟谁学的这话!”
“前面一句说的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后面一句说得也是用人不问尊卑亲疏,中间夹这么一句‘诸国君患公子公孙之祸,而晋为三外姓所分,过犹不及’,把意思都破坏了,文气也就断了。”
小皇帝郁郁:“那怎么改?”
文章前言不搭后语是病症,病根在他本身就逻辑不清。
这现象也相当普遍,甚至有些举子的文章都混乱得一批——
因为即便是科举阅卷,也是圈点佳句,被圈点的多了就能高中,成语“可圈可点”由此而来。
大梁教育,教仁义礼智信,教以史为鉴,教对仗排比赋比兴,却不教基本的逻辑。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逻辑混乱,真正有才华的人会无师自通,掌握逻辑的精髓,然后,他们就显得尤其可贵了,可以在会试殿试上脱颖而出。
钱明月斟酌字句,努力跟他解释:“圣人做文章,就像整理这宫殿庶务,不要着急下手,而是要想想哪个东西跟哪个东西是一类,哪个跟哪个放在一起,为什么放在一起。”
小皇帝抬头看着这整洁的宫殿,心想,难道还要先整理一下乾清宫才能考状元,然后学会治理江山吗?
可是,一间宫殿跟江山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按照同类规制,那么玉器不能跟金器放在一起,也不能把布帛跟果盘搁在一处。”
小皇帝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朕懂。”
“圣人把‘诸国君患公子公孙之祸,而晋为三外姓所分’放在用人不拘一格、不问尊卑之间,就是玉镯放在了布帛中啊。珍宝藏起来让人发现不了,拉扯布帛的时候还有可能将它摔了。”
小皇帝皱眉:“不拘一格用人怎么能算布帛呢?”
钱明月说:“这句话是老生常谈了。不过,这话从五郎口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因为书生只能说说,五郎却能做到。知易行难,道理不在乎新不新,全看做不做得到了。”
小皇帝高兴不起来:“姐姐真会安慰朕,不过,你还是把朕当成书生看吧。”
“如果只是书生的话,只说这么一句话就太寻常了,圣人想想,是不是经常从书上看到这样的话。”
小皇帝点头:“可是朕从春秋中看不出更多兴亡之鉴了,怎么才能写出新意来?”
钱明月正色:“功夫不在写上,在思想上。”
“五郎抛开书本来思考,群臣言必称尧舜禹汤,要求后代君王敬天法祖,但后人一定不如前人吗?后世一定不如前世吗?”
小皇帝不敢说,他接受的教育就是尧舜禹汤是古代贤君,周公孔孟是古代贤人,而后世的君臣就要向先前的贤君贤人学习:“姐姐什么意思?”
“春秋用人,比如今科举如何?”
小皇帝想了想,依旧不敢下定论,反问:“姐姐以为呢?”
钱明月说:“不如,远不如。”
“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固然是千古佳话,但是不可持续,在野贤才都能找到人举荐吗?君王怎么确定被举荐的人就可用,而不是结党营私的产物?”
“有些人固然天赋超群,但不经过后天的教化难以成才。可春秋时候,又怎么保证天赋之人能获得足够的教育,成长为佐政贤相呢?”
小皇帝恍然大悟:“有教授有遴选,才能长期为国选拔可用之才。这就是姐姐兴武学的原因吗?”
钱明月含笑:“圣人聪慧。”
小皇帝又有些郁闷:“古不能为今用,朕还写什么春秋兴亡论。”
钱明月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圣人读史,不要陷入盲目的崇古中,但也不能不读史。通过古今对比,有些问题能够看得更明白,这对执政者来说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