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长方形、高出地面半人高,被栏杆围着,距离观众席约莫三米远。观众席布局与戏楼差不多,每个桌子旁边配几个座位,桌子上放些花生瓜子糕点蜜饯和茶水。
当然,小皇帝的桌子丰盛得多。
小皇帝坐在前排正中央,左手边依次是林长年、杜阳铭,右手边依次是韩书荣、谢傅詹。
左边桌子坐的是江苏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淮安知府等地方官,右边几个桌子则是其他京城来的随驾官员。
武官没有来看戏,他们忙着确保行宫的安全,要约束属下,以免惊扰地方。
随着一阵“咚咚锵锵”声,大戏开幕,一个民间故事徐徐展现:一个家境殷实的张老汉落水,被另一个老汉救起来,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志趣相投,张老汉便将女儿许配给救命恩人的儿子。
小皇帝很喜欢看这狗血的故事:“不错,两家都是有情有义的,成亲之后也一定很和美。”
万金宝侍立一旁,给他舀了个淮饺,连勺子一起放在盘子里,小皇帝捏起勺子吃了一口,只觉得鲜香美味,索性端过碗来,边看戏边舀着吃,边吃边喝汤,笑容满面。
故事继续往下推进,还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地方:张老汉回到家后,告诉了女儿,女儿也很高兴,拿着信物,等着对方来娶。
小皇帝也等着,咽下一口春卷:“快点儿来娶啊。”
结果,情势急转直下:对方不久派人来送信,说救命恩人得急病死了,家里就剩他儿子自己,没人管了怕是要饿死,就送来给丈人家。那孩子竟然只有三岁!
小皇帝气得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荒唐!这什么戏!太荒唐!”
辛致知瑟缩一下,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吓得脸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书荣微笑:“圣人息怒,这出戏就叫《十八的姑娘三岁郎》,讲的原就是一个荒唐故事。”
小皇帝还是意难平:“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张老汉竟然不知道问问年龄吗?”
辛致知忙过来解释:“圣人,那救人的老汉年龄也大了,张老汉没想到他儿子这么小。”
林长年也说:“圣人,无巧不成书,这就是故意安排的‘巧’。”
这个时候,唱到张氏女遵从父亲的命令,接受了小丈夫,决定抚养他长大。
小皇帝彻底恼了:“好吧,一定要这样安排朕也不说什么,可这张氏女就这样接受了,你们不觉得这样不对吗?辛致知,你淮安的民风就是这样的?”
辛致知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说:“圣人,这张氏女是个孝女。”
小皇帝更生气了:“孝?这是孝的问题吗?闭嘴!别唱了!”
锣鼓喧天,戏子们哪里听得到啊!万金宝忙跑过去示意人停下。
小皇帝愤恨地说:“张老汉做错了事情,没有一点儿后悔,没有受到一句指责,也没表达一点儿对不起女儿的愧疚,为了自己知恩图报守信誉的名声,就让女儿承担后果,毁了女儿的一生。”
“如果孝道就是这样的,那怎么算得上是美德?那是毫无人性!”
林长年微笑:“圣人英明,孝从来不是对父母言听计从,父母并非完人,也会犯错,亲有过,难道要将错就错吗?民间文人不识大体,搞不清楚这个问题,这戏就写偏了,辛知府,这民间的戏要登大雅之堂,还需要审慎修改。”
三言两语帮辛致知把罪名推开了,小皇帝顺着他的话说:“对,你们去改戏吧。”
江苏布政使说:“不然,换一出戏?”
“那还是算了,演后面的。”
小皇帝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挺好奇这十八的姑娘与三岁的郎之间的故事怎么发展呢。姑娘后来改嫁了,把这孩子当弟弟养大?还是姑娘把小夫君养大,小夫君考取功名回来迎娶她?
不久,张老汉也死了,他们家又遭了大火,彻底败落了,姑娘带着小夫君以姐弟相称,到处乞讨。
小皇帝郁闷:“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
万幸的是,他们姐弟流落到一个庄园,被主人收留,弟弟在大户人家的资助下读了书。
小皇帝松了口气:“遇到好人了,不错。”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弟弟长大成人了,与主人的女儿产生了感情,把信物赠送给了那家的女儿。
那信物本是一对,一个被父亲定亲时给了张老汉,现在在姐姐手里,一个被他私定终身送给恩人的女儿。
姐姐发现后,为了成全他们,想要自杀,一个人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地边哭边唱。
小皇帝气得拍桌子:“停,别唱了,再唱下去,姐姐就真的要自杀了。”
戏子们吓得跪在戏台上,头也不敢抬。
小皇帝指着辛致知的鼻子:“朕问你,最终姐姐是不是自杀了?”
辛致知颤颤巍巍地说:“圣人,这,这张氏女是个心地善良的——”
“心地善良就该死?”
辛致知出了一身冷汗:“圣人,这是戏,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为什么让姐姐自杀?反正都是假的,为什么不让他们守信成亲?”
“如果是年龄相差太大不合适,那为什么不让姐姐嫁给他人,只把他当弟弟抚养大!为什么姐姐要守婚约认下小夫君,小夫君就不能守婚约娶姐姐?姐姐做错了什么要落这个下场?”
小皇帝越说越气:“分明是写曲子的人要姐姐白白养大弟弟,又嫌弃姐姐年龄大,不想让弟弟背负不守信用的罪名,才逼姐姐自杀的。”
“以假见真,可见淮安文人的心有多丑陋。淮安的教化,不过如此!”
杜阳铭忍不住说:“落魄文人臆想而已,代表不了整个淮安的教化,府学的风貌圣人也见到了——”
“府学里教的那些东西,普通老百姓听得到吗?听得懂吗?就这戏老百姓能听得到、也能听得懂,结果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林长年说:“戏,不能想怎样唱就怎样唱,要承担起教化的职责。”
群臣被怼得哑口无言,辛致知忙应是:“日后臣一定对淮安的戏曲名目进行审查,不合理的都找明理人修改。额,现在,不如换个别的戏来听吧。”
小皇帝拂袖离去:“不听了,没得自己找气生。”
宫女内使追着他离开,辛致知茫然不知所措。
林长年对他笑笑:“圣人用了一碗淮饺、一碟鸡蛋软饼、一盘春卷,这场戏唱得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