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云老老实实看了一遍,说:“学生以为这篇文章比张岱的《西湖七月半》更胜一筹,六休居士不免自视甚高,用语有些尖酸刻薄。此人文风中正平和,由文品可见人品——”
小皇帝嗤笑:“你得了吧,文品能见什么人品,人不如文的多着呢。”
钱云尴尬:“那,这文章——”
“扔到柴房做引火草去。”
正说着,听到雨打屋檐和地面的声音,外面哗啦啦下起大雨。
小皇帝说:“写文章就得像夏天的雨,哗哗一阵子,解了暑气就走。何必起承转合、整那八股,墨迹、匠气。”
钱云心道,刚才那篇文章也没按起承转合写啊,真不知道圣人为什么不喜欢那篇文章。虽说君命不可违,到底怜惜那个人才,便趁小皇帝不注意将文章塞到花盆里。
大雨磅礴,冲刷着世间的一切污垢,很容易给人一种身心清净地感觉。钱云听着雨声,不疾不徐地翻看文章,还不时加几句批注。
小皇帝却反常地烦躁,将吃了一半的甜瓜丢到桌子上:“忒甜,齁得慌。”
万金宝心惊胆战地说:“黄瓜味淡,要不奴婢去拿点儿黄瓜。”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滚!”
万金宝战战兢兢地告退,屋里只剩钱云自己,他觉得小皇帝的目光好像泰山石一样压在自己身上:“圣人可是热得慌?”
小皇帝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猜测。
钱云微笑着,和缓地说:“妹妹说过,余杭的夏日没有不热的时候,晴天是煎烤,阴天是闷蒸,雨天就是水煮了。”
“噗嗤。”小皇帝大笑,“皇后真是太有趣了,这说法很形象。那你们一天天的,不是被蒸就是被煮,都不出去玩吗?”
“晚上不那么热,可以出去玩。这里宵禁不像京城那样严格,晚上出门的人多,戏馆酒楼都开门营业,很是热闹。”
入夜,雨停了,钱云都没吃上饭,就被小皇帝拖出府衙。
同样跟随出去的,还有意图劝谏的几位翰林学士,以及闻讯赶来的韩书荣、林长年等文臣和周方正、郑安等武将,至于暗处的禁卫军,就不必多说了。
作为帝王,没有想自己去哪里,就自己去哪里的自由。
夜幕遮去了西湖千般风景万般柔情,眼下露出的尽是人情风貌。
天上也无星也无月,没有天光,船舶不敢往湖心走,站在岸上的人能看到听到船里的动静。
三四层的画舫丝毫不逊色于小皇帝的扈从船,像一座座小楼稳稳地扎在西湖上。大船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有歌姬弹奏歌唱的声音伴随着放肆的笑声传来,是显贵人家。
还有的船小一些,不过两层,也没有那么热闹,主人身边不过坐几个名妓或名僧,清谈浅笑,是附庸风雅人家。
很奇怪,名妓名僧这样在世人眼里截然不同的人物,竟然都能用来附庸风雅,大概跟他们的共同点——“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不管怎样的人,有名了,就带光辉了。
岸边,酒楼上也是灯火通明,歌声、丝竹声、高谈阔论声不绝于耳。
至于树荫下等僻静的地方,也点着灯,有三五个儒生在饮酒,游离于喧嚣之外,倒真有几分风雅味道。
酒楼里,好的包厢已经被人买下了,众人只能去了二楼大堂,分散开坐在人群中。
小皇帝与钱云、白翰林和任长宗坐在一处,其余武将坐在小皇帝身侧,以便护驾,林长年等老人重臣坐在一处,其余翰林学士则坐散坐在一边。
大堂里搭了戏台,唱得是余杭本地的戏曲武林戏。
小皇帝听不懂戏词,但不妨碍享受那丝竹精巧配合的韵味和伶人舞蹈般的一举一动,看到陶醉处,忍不住赞叹:“好一幅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切~”坐他左前侧的少年人嗤笑,“真是少见多怪,这也能算太平盛世?你是不知道当年西湖畔有多繁华,啧啧。”
当年是哪个当年?大梁立国至今,一直走的是上坡路,今天的西湖肯定比十年前的好。很显然,某些人指的是前朝。
作为一个帝王,便是再心胸宽阔,也不能容忍有人说自己治下的江山不及前朝。何况,小皇帝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钱云顾不得尊卑,扯扯小皇帝袖子,未语人先笑,毫无攻击力地开口:“明公说的是苏公治下的西湖吗?东坡居士遗德余烈,依旧蒙被余杭。”
白翰林说话就没那么温和了:“只是苏东坡时候的余杭,今人怕是难以窥探了。”动辄当年怎样怎样好,你见过?
那人也不傻,听出了白翰林的讽刺:“自然不是,你们瞧着都是读书人,竟然没有读过《西湖七月半》吗?如今西湖边的人,远不及当日一半多。”
现在余杭一带的人口还没有恢复到前朝末年的水平,这是事实。
任长宗虎虎地开口:“繁华与否,岂是以人口论的?”
那人反问:“不以人口,又以什么呢?田要人耕种,布要人纺织,人丁税从人口而来,征战也需要人做士兵。”
确实,人口是衡量繁华与否的重要标准。
武将耍嘴皮子哪里是文人的对手,任长宗被怼得面红耳赤。
小皇帝冷笑:“你既然读过他的文章,就该知道他生活在哪个年代。”
“那么多人口,那么繁华,怎么没抵住后金和突力入关?被人打得节节败退,社稷风雨飘摇,文人们不想着怎么救世,还在纵情歌舞、攀比风雅。”
“若不是我大梁太祖皇帝起兵,你们现在妻儿老小与人为奴呢。”
少年这才发觉事态升级了,他本来只是想嗤笑这个外地口音的男孩不知人世有繁华,怎料他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一时间有些慌。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喜欢前朝,我对大梁皇室忠心耿耿的。我,我,我就是想嘲笑你——”
啥?!
任长宗怒气冲冲地起身:“我们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少年人身边的中年儒生也忙起身行礼:“诸公恕罪,犬子被宠坏了,纨绔不成器,只喜好繁华热闹,不明大义,不通事理,回头在下一定好好管教。”
白翰林道:“莫非是想效仿那张岱?确实不成器。”
小皇帝更加恼火:“你也甭管教了,这废物丢到西湖里喂鱼算了。”
“你!”那少年人又有些恼怒。
中年人脸色也不好:“小兄弟气性太大了,竟不知宽仁是何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