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着对方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的不是之后,即便是顾临安,脸上的笑容都不由地有点发僵。
不过,这里头也有这个小家伙身上的情况,实在太过凄惨的缘故——除了先前厉南烛查看过的胳膊,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的身上,布满了淤青与鞭痕,甚至还能看到几处愈合得不算太好的刀伤。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都极少能够见到。
看着那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的狰狞伤口,厉南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她很清楚,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神明,断然做不到扫净天下的恶事,可每当遇上这样的事情,她的心口就梗得慌,就好像有股气堵在那儿,上不去又下不来,膈应得慌。哪怕最后事情完美地解决了,这种感觉,也总是无法消去。
“我可以抓着你们的手吗?”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拉回了厉南烛的注意力,她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正趴在床上,让老先生伤药的孩子的身上,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以前我摔伤了,大夫给我擦药的时候,爹和娘都会抓着我的手,”似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虎子的脸上有点泛红,“这样,就会不那么疼了。”
没有了先前的精明得意,故作老成,他这会儿看起来倒是多了点这个年纪特有的稚嫩,有了几分小孩儿的模样。
顾临安和厉南烛对视了一眼,没有拒绝这个孩子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我是在和爹娘去小姑家里的路上分开的,”不知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还是别的什么,虎子突然开始说起自己以前的事情来,“老家那边大旱,庄稼都死光了,爹爹和娘亲就商量着收拾好东西,一起去小姑那里呆一阵子。”
小姑当年嫁的好,夫家虽不能说是什么达官贵人,却也能称得上是富贾之家,接济他们一段日子,断然是没有问题的。而在得知了自己兄长家中的情况之后,小姑便连连来信催促他们过去,丝毫没有嫌弃不耐的意思。
“小姑还担心我们盘缠不够,特意让人带了些银子过来呢!”说到这里,虎子顿时咧开嘴笑了起来,显然与他口中的“小姑”关系很是要好。
只是,任谁都不会想到,在前往小姑家的途中,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若是这世上有那么多“早知道”,就不会存在那么多令人后悔不已的事情了。
一开始只是一个恰好同路的商人,到了最后,却成了遭致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
握着虎子的手略微收紧,厉南烛沉默了好一阵子,才低声夸奖:“你很聪明。”
像这样年纪的孩子,许多连事情都叙述不清楚,但眼前的这个小男孩,非但把之前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的,甚至还凭着自己的能力,从那些拐子的手里头逃了出来——尽管从他身上的伤痕来看,他尝试了不止这一次。
比起那些尚未识事,碰上这种事只能任人摆布的孩子来,他已经早慧得多了。
“那当然,我可是村里头最聪明的!”听厉南烛这么说,虎子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骄傲的神色来,“爹爹说过,等攒够了钱,就送我去私塾,来年考个状元回来呢!”
顾临安和厉南烛闻言,面上都不由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得不说,这个小家伙的心,着实是有些大,哪怕是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也依旧能够露出这样开朗的神色。单这一点,便能及得上许多成天只会怨天尤人的成人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惹人心疼。
垂下眼看着咧着嘴,笑得一脸灿烂的虎子,顾临安轻叹一声,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脑袋。
他的心中,竟然也会有这样柔软的情绪,这还真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手背上忽地多出了一个温暖的触感,顾临安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就对上了厉南烛含着些许笑意的眸子。
是了,他又不是那些泥塑的人偶,有这种属于人的感情,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反手握住厉南烛的手,顾临安弯了弯唇角,望着厉南烛的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见到这番情景,从刚才虎子开口开始,就没有再开口说话的老先生重重地咳了一声。
真是的,这两个人,在老人家和小孩子面前干什么呢?
听到老大夫的咳嗽声,虎子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仰起头想要看一看另外两人在自己脑袋上干了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呢,就感到按在自己背上的手猛地一个用力,顿时就浑身一软,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别乱动!”瞪了某个不让人省心的毛孩子一眼,老先生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
这个小家伙的这一身伤,可不是随随便便上个药就能好的。
顾临安和厉南烛见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隐约的笑意。
“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法子的?”收回手,顾临安没有去理会虎子那眼泪汪汪的模样,转而问起了先前在街上的事情。
跑到人来人往的街上向人求助的法子,想来不少人都能够想到,但像小家伙之前所做的那样,故意惹事让人不轻易地放自己离开的举动,他还是第一次碰上。
“因为让人维护自己的利益总比让人去帮自己要更加容易啊!”听顾临安说起这个,虎子的脸上立即就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而且纠缠的时间越久,被看出不对劲的可能就越大!”
而且真要闹到了官府那里,就是那些拐子,肯定也会心里发虚的,到时候留给他的机会,就更大了。
只不过,像先前顾临安所做的那样,直接拿高额的金钱把人给吓退,让对方直接放弃自己这种事情,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垂眼看着眼前这个鼻孔朝天,一副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毛孩子,顾临安轻挑了下眉梢,突然开口问道:“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虎子:……
没有料到顾临安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虎子的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开口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在对上顾临安那笑眯眯的双眼的时候,那气焰不由自主地就弱了下去。好一会儿,他才趴在那床榻上,蔫蔫地回答了顾临安的话:“是……一个姓赵的混蛋,告诉我的。”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从那些人的手里头跑出去,压根没有想过太多其他的东西——他再怎么聪明机警,到头来也还只是个九岁的孩童,又怎么可能把事情都考虑得面面俱到?
是以在第一次成功地逃到街上,找人求助的时候,却被对方亲手交到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停地道歉的“母亲”的手中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就连挨打的时候,都没觉得有多疼。
他实在弄不明白,那个原本已经答应要带着他去县衙,替他打听父母的消息的人,为什么只听了那个满口谎话的女人说了两句话之后,就那样轻易地相信了对方?
“这还不简单吗?”身材修长的少年倚在门边,脸上是惯常的带着嘲讽的笑容,“因为小孩说的话,是不可信的。”
更别说,还有那样一个说着孩子和自己闹了别扭,不愿回家的“母亲”在一边了。旁人会相信谁的说辞,自是不必多说。
“如果你真的想要从这里出去的话……”少年蹲下-身,逆光的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就按照我说的做。”
找一个看起来很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撞到他的身上,如果对方的腰上有钱袋,就抓钱袋,如果没有钱袋,就抓点别的之前的东西,远远地丢到人群当中——而一般的人,在面对一份天降横财的时候,第一反应自然是占为己有。如此一来,那丢失了财物的人,就不会轻易地放他走了。
但这样的做法,并非十全十美。要是碰上的人是个脾气暴戾的,又或者那人脾气好,不愿与一个小孩计较,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在街上的时候,我其实怕得要死,”这个小娃子看来是个爱说话的,这话匣子一打开,关都关不住,“就担心你们让我和那个老妖婆走呢,又或者直接差人把我给打死。”
富贵人家的子弟将冲撞了自己的人给打死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一边说着,虎子一边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
还好他碰上的,是两个看出了他的窘境的好心人,要不然,他的下场会是怎样,还真是不好说。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