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作为点心原料,不存在“新鲜”与“不新鲜”的说法。
就算是新鲜桂花,也是要烘干阴干了,去掉多余的水分,才能加入点心制作;而盛开之后的桂花,香气会更加馥郁芬芳,有时还要特地把花放进水里煮一下,做成蜜汁桂花。
“……所以你上次说,如果晚来几天,桂花就谢了……这时候再做成桂花糕,味道就不一样了……是骗我的咯!”
被她这样质问之后,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在棋盘上敲下一颗棋子。
“没骗你啊,”叶负雪说,“味道是会不一样——会更好吃一点。
”
少年宫棋手“哼”了一声,一手抓着桂花糕大啃一口,一手从棋篓里捏出一颗棋子,“啪”地拍在棋盘上。
“所以你不如下周也过来看看,说不定花开完了,那时候就更好吃了。
”叶负雪说着,跟着下了一步——和局。
“就到这儿吧。
”他说着把棋子收起来了。
“……没劲,”许艾说,“你就糊弄我,士可杀不可辱。
”
“我一会儿还有事。
”叶负雪说。
许艾撅了一个对方看不见的嘴。
假期第二天,她本着“雨露均沾”的原则,在昨天撸了一天的猫之后,今天起个大早吃完早饭过来找叶负雪下棋,本来还以为能拼杀一整天,结果才第二盘,对方就强行和局,并且告诉她——“一会儿还有事”。
“有啥事啊,”许艾说,“啥时候回来?午饭前?”
这几句话都是明知故问。
她清清楚楚,叶负雪昨天才告诉过她,今天要去“周小姐她们公司。
”——这也是她大清早就过来找他下棋的另一个原因。
虽然对周婷兰几乎一无所知,但她饱览天下言情小说的直觉告诉她:此人还是不接触为妙。
连那些傻雀子都不喜欢她呢!
许艾扁扁嘴,也怪她太自信了,还以为自己能拖住叶负雪。
“尽量吧,”叶负雪说着站起来,“今天是去‘售后服务’。
”
许艾把棋子一丢,马上跟着站起来:“那我也去。
”
叶负雪停下脚步,用面具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笑了笑:“好,那你也去吧。
”
于是两人一起走出北屋。
叶负雪院子里那株枫树已经红了,红得像火,像在秋色里烫出一点火星来。
明叔已经备好了车,正在走廊上等着。
看到两人一起出来,他会意地一笑:“那就不用赶着午饭前回来了?”
“要的,”许艾说,“要回来喂猫。
”
能早走一分钟也是好的,难道还要等着周婷兰请吃饭?
她可是连雀子都讨厌的人呢!
然后大奔慢慢开出宅院,沿着狭窄的山路离开了。
许艾靠坐在后座上,托着下巴看车窗上自己的倒影。
还有自己旁边的人的倒影。
她还记得他被面具遮盖下的那张脸。
那天第一次见到他摘下面具的时候,她所想象过的所有言情小说男主角的长相在脑中轮番播放;但现在让她来说,她觉得那些描写全部加起来,也不能说出他十分之一的好来。
许艾抿抿嘴……想到另一件事,想到这会儿他正要去的地方,有点不高兴。
——车子突然一晃,与此同时底盘下传来“啪”一声爆响。
明叔赶紧踩下急刹车,大奔歪歪扭扭地滑出几米,然后停下了。
车胎爆了,在离家还不到100米的地方。
“爆胎了呀,”许艾眼神一亮,差点拍起手来,“那今天就不去——”
“换个车胎要多久?”叶负雪说。
“不需要多久,”明叔说,“几分钟的事。
”
……哼,不高兴。
两人下了车,明叔从后备箱里拿了千斤顶,“吭哧吭哧”地开始换胎了。
许艾站在山路边上,双手揣在兜里,望望头顶的蓝天白云,望望两边的枯草落叶,抬腿踢了一颗小石头。
“为啥一定要去……”小声嘟囔。
叶负雪就站在她旁边,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了。
“你不想去的话,要不我们现在回去吧,反正离家还不远,”叶负雪说,“我们先送你回去,然后你在家等着,我们午饭前就来。
”
许艾的表情在一分钟内经历了“不高兴”——“高兴”——“更不高兴”的转变。
“……没事,”她扁扁嘴说,“我去的。
”
叶负雪笑了笑,开口解释了一句:“本来我也是不准备接了,但是那天和杨泽利说了之后,觉得还有些蹊跷……”
他停了停说:“可能也和‘那个人’有关。
”
……好吧,这个理由许艾接受了。
然后她继续看天,看山,看树,看野地里跳来跳去的蚱蜢。
看了两分钟。
“叶先生,”许艾看着一只停在树枝上的麻雀说,“那位小姐怎么会知道你不吃肉?”
憋不住了,还是直接问吧;不然自己“哼哼唧唧”气了半天,对方毫不知情,太亏了。
叶负雪有些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然后他抿嘴想了会儿,不太确定地开口:“具体怎么回事我忘了……不过好像是她之前找我的那件事解决之后,她公司的老板非要请我吃饭,我推脱说吃素,不去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
……哦,这个理由也可以接受。
许艾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了,然后听到前面的明叔隐蔽地笑了一声。
哼。
车胎很快换好,两人正要上车,许艾一转头,看到山路那头开来了另一辆车。
白色的宝马,前窗和车盖上飞快滑过蓝天白云的倒影。
许艾觉得这车有些眼熟,但想想宝马不都长这样,于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她就打开车门,要往里面坐下。
旁边的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许艾有些奇怪地问了句。
说话间,宝马已经开到跟前,在碎石山路上缓缓停住了。
然后车门一开,驾驶室里走下一个人来。
大概是许艾最想不到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来干嘛?
也是来求助的?
他也认识叶负雪?
许艾看着面前那位穿着浅灰色西装,三件套齐备,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讲究的叔叔想。
下一秒,她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师父。
”叶负雪说。
然后是一句带笑的提问——“你怎么来了?”
叶负雪提了衣摆,几步走上前去,一直走到男人面前,才笑着站住了。
“好久没见你,趁这几天闲着,想到了就过来看看,”讲究的叔叔说着,伸手拍了拍叶负雪的肩,然后朝许艾一望,“这位想必是许小姐了?”
许艾还一头雾水,但已经条件反射地露出“许小姐”的笑容。
“跟你妈妈很像,”叔叔说,“不愧是她的女儿。
”
“许小姐”的笑容卡在脸上。
“你见过我妈妈?”许艾问。
但对方只是笑笑,点点头,没有说下去。
这位讲究的叔叔的身份,似乎比许艾最初以为的还要多。
只是他好像不准备说出两人在便利店见过的事。
于是许艾也就不装熟人了。
托师父的福,叶负雪当即决定推迟“售后服务”——至少今天不去了。
他让明叔给那边打了个电话,然后就站在原地,在窄窄的山路边上,和他师父聊了起来。
一直到许艾提醒他“风大,回去再说吧”,他才反应过来,连声抱歉,然后让明叔把车朝边上挪开。
小山路是单车道,只有一辆车能过。
大奔略微让了让,宝马缓缓地通过了。
“上车吧,回家了。
”叶负雪笑嘻嘻地说。
“这是你师父?”许艾一边坐进车里一边问他,“哪个师父?”
“我就一个师父。
”叶负雪说。
叶家世代都是除魔师,每一代的子孙在继承本家技艺的同时,还会在世交的家族中,另外拜请一位师父——大概是博采众长的意思。
这一位师父姓白,是叶家老爷子亲自从白家一众后生郎里相中的——那时候,叶负雪的父母才刚结婚不久。
然后等叶负雪出生了,稍微长大了点,挑个日子行了拜师礼,敬了拜师茶,请了拜师香,便归入白先生门下。
“我5岁就跟着师父了,”叶负雪说,“下棋也是他教我的。
”
许艾想起来了,自己刚来的时候问过他,关于谁教他下棋的问题。
叶负雪说,因为自己的先天不足,师父特地想出了下棋的办法,让他通过这种方式慢慢适应,慢慢熟悉自己特殊的视野。
棋盘棋子都是他专门找人订做了来,送给叶负雪的。
许艾想起那副蜜蜡棋子……怪不得这么讲究。
“师父说,我看不见那些寻常景物,正好可以静下心神,免受干扰——反倒比常人还方便些,”叶负雪对许艾解释道,“你们看到美丑,看到高矮胖瘦,看到老人孩童……这些都是皮相——千般面孔,万种风情;‘诸相皆空’四个字,谁都会说,然而总是先用眼睛看到美貌,然后才试着用心去想,那美貌之下的是什么东西。
”
“但在我眼里,男女老少,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是一样的,”叶负雪说,“都是魂。
”
许艾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叶负雪难得和她说那么多话,他开开心心地讲,她也就开开心心地听了。
到家后,师父先去叶家祠堂拜了一拜,然后叶负雪陪着他,两人去了荷塘,在荷塘边上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一直到明叔去喊他们吃饭,师徒二人才一起回到餐厅。
午饭倒没有许艾想象中的隆重,三个人,五个菜,再加一锅酸辣汤。
也许因为对叶负雪来说,师父是“亲人”,而不是“客人”,所以也便用家常菜来招待。
许艾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叶负雪说他“不许自己吃肉”的这番话,会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了。
桌上五个菜,三荤二素,该没有的都没有;饭后点心是萝卜丝饼,咸口的,没有糖。
这也许是他们这一派的规矩吧,许艾想。
白先生说,难得过来一趟,想多叨扰几天;叶负雪当然说好。
于是西厢也收拾出来了,明叔提着白先生的行李进去布置——许艾看那两个大箱子,觉得白先生大概是准备住上两三个月。
剩下的半天,师徒二人就在客厅下棋,西厢的客厅。
许艾也搬了个小板凳,在旁边坐着看。
两人下得极快,前一人刚落了子,后一人紧跟着就下招。
两人下棋的速度好像没有思考也没有观察,只是凭直觉放下棋子;但偏偏每一步每一招都无懈可击——至少以少年宫棋手的水平来看,无懈可击。
棋盘上“噼噼啪啪”地仿佛下了一场久雨,棋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少年宫棋手虽然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但也看得出来,这是有多厉害。
要是师父只教了他用棋看魂,没教他棋艺……就好了,许艾想。
“噼噼啪啪”的声音响了好久,听得她犯困,眼皮都发起粘来。
许艾拍拍脸,想打起精神,然而打出来的是个呵欠。
叶负雪转头朝她一笑:“你和50一起睡午觉去吧。
”
“50?”白先生说着又下了一子。
“是许小姐的猫,”叶负雪说,“她住校不方便养,就寄放在我这里。
”
白先生“哦”了一声,转向许艾:“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小猫小狗的。
”
“……那我看负雪也挺喜欢的,可比我喜欢多了,”许艾说,“他还要把它抱膝盖上,亲手剥虾给它吃呢。
”
白先生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笑得对面的叶负雪脸都红了。
笑完之后,白先生又朝许艾望了一眼,眼神比在便利店遇到时,要客气得多。
刚刚得知他认识妈妈的时候,许艾虽然吃惊,倒是很快就用“老朋友”来解释了。
但她不明白的是,既然自己和妈妈长得这么像,那他在便利店的时候,难道就没认出她?
所以刚才那番“和你妈妈真像”的话,只是随口说给叶负雪听的?
许艾想了想,没想明白,倒是更困了。
但她还是拍拍脸,打起精神旁观。
——学点本事,争取来日反杀叶负雪。
师徒二人下了一下午,又下了一晚上,输赢对半;晚上八点过半的时候,才终于收了棋盘。
许艾这一天也什么事都没干,尽坐着看他们下棋了。
然后叶负雪说了“打扰”,白先生道了“早睡”,许艾便和叶负雪一起出去了。
花园里没点路灯,毕竟主人家也用不着。
许艾刚要掏出手机照路,叶负雪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三两下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灯笼,然后朝着它吹口气——灯亮了,正好够照见面前一步远的地方。
“你拿着吧。
”叶负雪把灯笼递给许艾。
那灯笼虽然只是信手一折,但十分可爱。
许艾喜滋滋地接过来,好像手上托了一轮小月亮。
两人便踩着这片小月光朝前走去。
“这是师父教我的第一个把戏,”叶负雪说,“只是我看不见灯亮,他便抓着我的手,让我摸摸灯罩——是暖的。
”
“很多东西都不止一种存在形式,即使眼睛看不见它,也能通过别的方式去感知”——白先生是这么说的。
“那……你师父对你严格吗?”许艾问。
叶负雪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笑,往前走,不说话——看来是很严格了。
“其实还好,”叶负雪说,“师父只是要求比较高,但不会不近人情。
”
他走了几步又加了一句:“不过要是弄脏他衣服的话,他可是要发脾气的。
”
许艾险些就要脱口而出“我之前差一点把豆浆泼他身上”——还好吸了一口气,忍住了。
她突然看到前方有微微的光亮传来,从荷塘的方向。
这并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她没有害怕,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顺口说了句“那边在发光”。
话音刚落的瞬间,她恍惚觉得耳边响起一声“碗碗”。
——“碗碗”。
声音极轻,轻得好像随风飘来的蛛丝,在她耳垂上轻轻擦过,又被风吹着朝前飘走了。
许艾不由得停下步子。
声音也是从荷塘的方向传来的。
那里正浮动着隐隐的绿光,好像有一群发光的小鱼在水下游动。
“你不在的这几天,又有‘新朋友’来了。
”叶负雪说,似乎是在解释“发光”的事。
许艾想起暑假时做过的那个梦。
她还是儿时模样,妈妈一只手就能抱起她。
她看到一朵荷花开在荷塘里,拍手说要;于是妈妈便把她放下,一步一步走入水里。
走入水里,然后她的身影被荷叶遮蔽,看不见了。
醒来之后,在梦中有荷花盛开的地方,“小朋友”们打捞上了失踪多时的铅笔。
“之前那支铅笔的事,你查清楚没有?”许艾想起来就问了。
除了许艾没人见过的铅笔,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家里的荷塘;当时叶负雪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叶负雪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后来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就不管它了。
”
“……你心可真大。
”
“反正对方如果要做什么,肯定还会再次出手,”叶负雪说,“我不急——他才应该着急。
”
许艾想了想,这话倒是也有道理——至少能显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从气势上迷惑对方。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岔路口:右拐是东厢,笔直是荷塘,荷塘旁边是叶负雪住的北屋。
也许是因为两人离荷塘越来越近的关系,水里那些光球游动得更快了些,像一群拖着裙摆摇曳的水母。
“这塘里沉着的这些,都是……经过你手的?”许艾问。
“大部分是。
”叶负雪说。
就是说,也有部分不是的?
许艾就想过去看看,然而她才朝荷塘迈出一步,旁边的人拉住了她。
“夜深了,回去睡觉吧,”叶负雪说,“天亮了也能看。
”
“天亮了我就要回去了,”许艾说,“明天就放完假了。
”
叶负雪愣了愣,下了一天的棋,他大概是把这事给忘了。
“……不能再多住两日?”叶负雪说,“这次一直有事,也没能好好招待你……”
脚边的草丛里适时地响起一声“喵~”,50大概是看见小灯笼的光亮,追着光跑来了。
许艾一把抱起它,揉揉脑袋,又对着叶负雪说:“后天就要上课了,明天一定得回去。
反正……我下次还会来看50……你就备好桂花糕吧。
”
叶负雪扬起唇角笑了。
“好啊,”他说,“桂花糕,还有桂花茶、桂花酒——我让厨房通通备着,等你来。
”
“……桂花酒这么快就能好?”
“我让它快它就得快,”叶负雪说着一顿,“不对,是你让它快,它就得快。
”
于是许艾“嘿嘿”笑笑,抱着50,与叶负雪道了别,就跑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要说失望,还是有那么点的。
不过仔细想想,也许是来之前抱着希望的自己,看起来比较傻。
许艾躺在床上,50团在床尾。
她就望着灯罩在天花板上打出的光弧,稍微回想了一下假期里做的事。
——一共也没做多少事,半分钟就想完了,多出来的时间还能重复想好几次。
所以有点失望,失望之后,觉得自己更傻了。
亏她原本还期待了……没什么。
一个毫无收获的假期,许艾想。
唯一值得回去后吹嘘的,恐怕是撸了猫。
于是她掏出手机来,对着睡成一团毛球的50“咔嚓”“咔嚓”拍了好久。
这一夜,她的梦境十分模糊,只听见有人一直叫着“碗碗”;但谁的声音,从哪儿来的,叫她干嘛……这些问题通通不知。
甚至听不出声音是男是女。
甚至醒来之后,她连“碗碗”都不记得了。
秋天早晨的日光已经晒不进屋来了,倒是把花格窗照得发亮。
许艾打了个呵欠,坐起来。
今天是假期第三天,午饭后——也就是几小时后,她就要回学校了。
虽然家里住的人又多了一个,但许艾8点过去吃早饭的时候,谁也没见着。
她想也许那师徒俩有什么晨间功课要做,反正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于是她一个人吃完了饭,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天,决定还是去花园消磨掉这最后的几小时。
至少50会跟她玩——它才没有什么“周小姐”要对付,没有什么“师父”要陪。
许艾是这么以为的。
然后她走进花园,看到50正和祖奶奶玩得起劲。
……好吧。
祖奶奶蹲在地上,像上次一样,手里提着一个小绣球,摇来晃去的;50立起来扑那绣球,然而绣球看得见摸不着,它的小爪子明明准确地拍到球了,却“呼”地从空气中穿过,什么也没碰着。
50又气又懵,围着绣球转了几圈,跳起来使劲一够——扑空了,还把自己摔了,看得提着绣球的小姑娘“哈哈”大笑。
“……欺负傻猫这么好玩吗?”许艾忍不住开口了。
祖奶奶猛地从地上跳起,手忙脚乱地藏起绣球掸平裙子。
看见是许艾之后,她使劲吐了口气:“好端端的干嘛吓人?没规没矩!”
“所以你在吓什么,”许艾说,“叶先生不准你逗猫?”
祖奶奶鼻子一耸,“哼”了一声:“负雪是小辈,他怎么管得着我?再说……再说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他又不知道我在干嘛……”
“出去了?”许艾有些意外地重复了一遍。
“负雪他天刚亮就出门啦,”祖奶奶说着翻了个白眼,“哼,又是那个女人的事……接什么接!看见她我就生气!”
……原来一大早是去做“售后”了,许艾立刻皱了眉头。
“负雪就是心太好——这世上有些人,根本就不能跟他们客气!”祖奶奶说着把手里的绣球“呼呼”地抡,50又是一阵猛扑——当然扑空。
它终于接受“扑不到”的事实,气哼哼地竖着尾巴跑去玩别的了。
许艾想起之前那些傻雀子对周婷兰的态度。
当时她就觉得很奇怪,然而祖奶奶不在,她问起为什么,那些雀子光是骂骂咧咧地生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怎么都这么讨厌她,”许艾终于有机会问了,“她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祖奶奶响亮地“哼”了一声,叉了腰,抬头看许艾。
“实话告诉你,”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和那个女人差不多,所以都很讨厌你。
”
“……为什么?”这措辞这语气让许艾瞬间涌起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刚来那天做了什么。
祖奶奶撅了嘴刚要说话,突然眼睛一直:“……那个臭石头来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
”
说完她立刻迈开步子朝旁跑去,跑了没两步,身影就消失在空气里。
许艾转头一看,白先生正从走廊上过来。
白色立领衬衣,米色v领毛衣,浅咖的休闲长裤……今天大概因为是休假中,所以他的衣着风格也放松下来了——当然衣服的质地做工还是相当考究,毫不松懈。
许艾不禁怀疑了一下,他那两个大箱子里,会不会装的全是衣服。
“许小姐这么早。
”白先生说。
“习惯了,”许艾说,“上学的时候,打工的时候,天天比这还早。
”
她特意说了“打工”,然而对方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打完招呼之后,他随意地一看,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丛冬青树:“我第一次来叶家的时候,负雪就在这里。
”
许艾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多年后的现在,那里当然只有枯草落叶,倒是很适合小猫小狗撒个欢打个滚。
“他那时候四岁多吧,”白先生说,“小小一个人蹲在这儿,差不多被草埋住了,就能看到个脑袋。
他爷爷要叫他,我听他嘴里嘀嘀咕咕的,就说不要惊扰了他。
”
白先生眯起眼来一笑:“我就悄悄走到他身后,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
他凑近了,听到叶负雪嘴里咕哝着“天气好”“多喝水”之类的话,没头没脑,没前没后。
白先生问他,你在和谁说话。
——“和这个小朋友”,当时的叶负雪是这么说的。
他手指指着的方向,只有一丛刚开的小花。
“本来我听说这孩子是个盲的,还有点不乐意——我自己都还没有学出什么名堂来,怎么就要带徒弟了?还一来就是那么高难度的,”白先生说,“不过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他不是看不见。
”
“他看见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白先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面前的小花园,“他能看见的,比我们都多。
”
这件事,许艾早就知道了。
他看不见锦衣华服,花容月貌,但能看见一个灵魂是赤忱还是鄙劣。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有些意思——所以叶老先生说,让我带带他,我谦虚几句,就答应了。
”白先生说。
后来他才发现,叶家小子闷得很——规矩礼节倒是都原原本本地做到了,会问好会行礼,问他课业上的事也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但让他再多说一句,就有点撬不开嘴了。
遇事不说,不问不说,课业之外的事,问了也不一定说……白先生还一度怀疑过,这孩子是不是讨厌自己。
“我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怕生,混熟了就好了——没想到我从他5岁带到10岁,10岁带到15岁,还是这幅样子,”白先生说,“人倒是听话乖巧,学东西也很认真——只可惜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
“……那我看他昨天挺开心的呀,”许艾说,“他肯定也很喜欢你,只是不习惯说太多。
昨天下完棋出来,他一直在跟我说师父什么的事——只是不好意思当面说罢了。
”
白先生转眼朝许艾一望。
“是啊,他只是不习惯说太多,”说着他又是一笑:“既然你也知道……那以后多担待,多包涵一些吧。
”
许艾绕了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顿时“唰”地一红。
“好好照顾负雪。
”白先生又说。
许艾小声小气,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虽然现在还是他照顾她,以后……也不知道是哪个“以后”。
“对了,白先生,”许艾试着换了个话题,“你认识我妈妈?”
白先生正转身要走,听到这话,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见过几次,”他说,“我还和叶家一起喝过你的满月酒——那时候,你哥哥还是个小萝卜头。
”
他又朝许艾笑笑:“你确实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
刚说完这一句,旁边的草丛里“哗啦啦”一阵响,紧接着响起两声“喵呜——”的叫声,非常暴躁,非常生气。
许艾刚要过去看看,草丛里滚出两只小猫来,正扭打在一起,爪子对爪子,尖牙对尖牙。
其中一只是50,另一只——
是之前那只小猫?
那只猫虽然也不大,但比50壮了一圈,只是似乎并不是它的对手。
50一爪子又一爪子地拍到它脑袋上,它只能伏在地上一边后退一边虚张声势地哈气。
“不准打架!”许艾喊了一声。
两只猫立刻停下手来,齐齐扭头朝这边望。
“你的猫倒是挺厉害的。
”白先生在旁边说。
“是啊,”许艾说,“太能吃了,橘猫本来就容易胖,负雪又什么都由着它吃——再过几个月,肯定长成大胖子。
”
白先生“哈哈”一笑:“那以后孩子可不能让他带。
”说完他直接转身走了。
那只不认识的猫咪也跑了,“呲溜”逃得飞快。
50还要追过去,许艾赶紧过去把它捉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还好没有受伤。
不过她有些奇怪:白先生怎么知道“挺厉害”的那只是她的猫?
难道是因为……它凶起来和她很像?
午饭前,叶负雪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许艾在走廊上看到他,他只停下来对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耽搁了,你先吃饭吧;然后马上去西厢找了白先生。
许艾也就不问了,自己在餐厅吃完饭,带上之前就已经收拾好的行李,让明叔送了回学校。
直到车子开出大宅,也没再看到叶负雪出来。
“多担待”“多包涵”嘛,她当然知道。
哼。
“好像是这次的工作有些麻烦,”明叔说,“正好白师父在,所以先生就找他商量去了。
”
他大概是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一脸怨气了。
许艾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不是已经到‘售后’了嘛,还有什么麻烦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明叔说,“但看先生的样子,多半比较复杂。
”
“不然他也不会不送你。
”明叔又补充了一句。
那好吧,那就“多担待”“多包涵”吧。
回到学校的时候,室友都还不在,许艾就磨磨蹭蹭地拆行李,收拾东西,打扫卫生。
全都整理完毕的时候,还不到下午3点。
下午3点,正是叶家厨房端出点心来的时候。
许艾想了想,拆了一盒米糕,一块块码在自己的小盘子里——寝室常备的那种塑料小盘子;又找了个干净漂亮的杯子,泡了杯水果红茶,郑重其事地放在盘子边上。
然后掏出手机,找好角度,挑个滤镜,对准焦距——“咔嚓”。
至少照片上看着……倒挺像模像样的,许艾想。
她平时不是那种吃饭前先拍照的人,偶尔来这么一次,还觉得挺有趣。
至少照片上看着,就像还在叶家大宅,自己的小院子里似的。
然后她拿了一块米糕,咬一口,嚼几下,对着面前的书桌说:“放凉了,不如热的好吃。
”
“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做热的。
”压着嗓子,换了语气,但说的人还是自己。
“那我还要吃点别的。
”
“想吃什么,先打个电话回来,我都让厨房备着。
”
“要桂花酒。
”
“桂花酒……倒是没这么快,不过你要它快,它就得快。
”
——这是昨天夜里他说过的话,现在想想还有些想笑。
只不过眼下只有自己说给自己听,未免也太凄凉了些。
许艾又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默默地吃完东西,把杯子盘子都收起来了。
第二天开始,又是上课下课,上班下班。
许艾拿到了第二个月的工资——中途因为校庆的事,请了不少假,所以比上个月还要少一些。
这样下去可不行,许艾看着自己的小账本想。
本来还准备这个月达成自给自足了,没想到才刚刚够付个饭钱——还是学校食堂的物价水平。
她刚准备去走廊上给店长阿姨打电话,想要多排几轮班,还没拿起手机,手机倒自己响了。
叶家的号码。
许艾看看时间,周二上午10点,两节大课之间——这个时候来电话,是有什么事?
于是她捂着手机走到楼梯上,接起电话,听到叶负雪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没打扰你吧?”
“没事,正好下课,”许艾说,“有什么事吗?”
“倒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叶负雪说,“昨天你走得急,我也没来得及送送你……今天正好有事要过来你学校附近,于是给你带了些点心——要是方便的话,来下校门口吧。
”
方便?还有比这更方便的吗?许艾立刻回教室拿了书包,二话不说冲去校门。
大奔还停在原来的位置,叶负雪也坐在原来的位置。
明叔为他打开车门,他从后座上下来,把两个食盒交给许艾,再加上一串新的手链。
“祖奶奶说了,尽管拿去玩,坏了管够,”叶负雪笑着把东西递给她,“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大概是看在50的面子上吧。
”许艾说。
算是母凭子贵——当然没好意思说出来。
“那么我们先走了。
”叶负雪说着要坐回车里
“你们要去哪儿啊?”许艾顺便问道。
叶负雪叹了口气。
“去杨泽利的公司,”他说,“上次的事还没结束……比我以为的要麻烦一些。
”
说着他关车门的动作一停。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叶负雪说。
许艾一愣。
她当然是这么想的——但他又怎么知道?
“本来那天也说好了要带你去,结果没去成。
感觉回去之后,你一直想问不敢问,我都替你着急,”叶负雪说,“而且师父也说……”
这句话没说完,他停了话头,轻轻一笑,脸上红了红,再开口是另一句话:“而且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
”
许艾二话不说钻进车里去了。
“……不过你不用上课吗?”
“没事,考试考完了,”许艾说,“不翘他几次课,能说自己上过大学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