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此时正是冬日,没有日光暴晒,劳顿一天也不觉多累,偶有凉风吹来,一抹头上的薄汗,倒觉舒适。
薛千横坐在马上,前方周澈牵着缰绳。
她左看右看,看天看地,最后看向牵马的人,甚觉不好意思,憋了半晌,道:“我并非故意给你添麻烦,以前再远的路都走过,谁知……谁知这次却出岔子,算我失策。不过下回再不会犯了,回去我要好好练马,这半年优渥的日子,整个人都变懒了。”
她说了一通,好似在解释什么。
周澈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顾观赏着山上的景色,并不回话。
前两天他就看出了端倪,让她留在驿站她不留,最后只得买来药,勉强维持了两天。好在今天到了,否则怕是要赶不下去了。
“你哥那么宠你,若是知道你如今被我害得日行千里,伤痕累累,不把我宰了才怪。”
倏尔,淡淡的嗓音从前方飘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她交谈。
薛千怔了一下。木睿的确十分宠她,比爹娘都宠,比所有人对她都好。
若是哥哥还活着,若还有机会活到今日,断不会让她出远门,而是安安分分在府里做那衣食无忧的小姐,给她安排一门好的亲事,一辈子平平淡淡,本本分分,永远没有不测,没有风餐露宿。
可是,此等日子也不是她要的。
“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薛千说道,“即便哥哥不让我如此,再怎么心疼我,我也还是会按自己脾气与他对着干。说不定,还会让他生气,让他伤心,让他后悔有这样一个顽皮的妹妹……”
她缓缓说着,伴着山风。
前面沉默了半晌。
薛千虽看不到他的面孔,但能听出他苦笑了一下,声音极轻:“没想到,如今这一切,他不能看到、不能听到的,今日皆被我看到、被我听到了。”
看见这大好河山,看见两个妹妹皆安在,看见冬雪与夏蝉,看见春花与秋月。听到木亦舟的心声,听着她发牢骚……
若你在天有灵,我愿将这一切感受,一切心疼与责备,一切生气与伤心,皆悉数传递于你。
若你在天有灵,我愿照顾好你这两个妹妹,一生一世,永不言弃。
若你在天有灵。
若你在天有灵。
薛千在马上看到,前方的周澈抬起了头,似乎在望着天空。
天上万里无云,晴空如洗。
她也不自觉抬起头,目光遥遥落在天际。在山上看天,似乎碧空变得更为清澈、更为高远了。
……
一路上问人,二人终于来到了季老先生的住所。此处是山涧一所茅屋,说破也破,说完备也完备,夫妇二人,青山绿水,鸡鸭相伴,倒也圆满。
周澈将马拴在树上,继而来到一侧,向上伸出双手。
四只眼睛,大眼瞪小眼。
薛千有些难为情。
上次被他抱,是因自己实在走不了路,今日虽然……但还是能勉强下来吧。
“穷山野岭,你怕谁看到?”
薛千不作声。
这不是谁看到不看到的问题……
周澈收回双手,作罢:“廉价人力,你不用算了。”
说着转身欲走。
“用!谁说不用了?”
脑中电光石火,瞬间,她猛然叫道。
在那一刻,她做了个决定。
周澈返身回来,伸出双手,薛千大大方方从马上跃下,落进了他怀里。就在周澈本欲放下时,薛千却一伸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
刹那间,四周悄无声息。
周澈整个身子都绷住了,整个脸都黑了。这下他想放也放不下,只好怔然立在原地。
薛千看着他蹙眉的样子,好笑问道:“怎么?”
周澈喉咙微动,咳了一声。
薛千撇开视线,手不自觉圈得更紧了,厚着脸皮:“你说的,廉价人力,不用白不用。况且我腿是真疼……你就辛苦少许罢。等到了先生门口,再放我下来。”
此处,穷山野岭,空无一人。
距先生门口也不过几步远……
周澈盯了她半晌,忽然身体放松下来,微微一笑,眼底倒映着她的脸庞,低喃:“没想到,你的脸皮也够厚的。”
你的脸皮,也够厚的……
薛千装没听见。
几步之遥,二人走得极慢。
薛千的脸紧贴他胸前的衣裳,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鼻息间是他身上淡淡的沉香,给人以安定踏实之感。
她的两耳渐渐滚烫起来,心中愈发忐忑,低着头,有些话便要呼之欲出。
眼看就到门口了,她抿抿唇,开口:“周澈,你……”
“叫我兄长。”他视线下移,瞪她。
薛千愣了一下。
霎时,当夜在酒楼他临走时说的话,又回响在她耳边:“以后,我便是你的兄长了。”
“怎么?”周澈见她不说话,便问。
薛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知怎的,方才的话全咽回去了。
这半月来,她极少叫他名字,更是从没叫过“兄长”二字,大多是直来直去。今日被他一提,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了似的。
正在恍惚间,头顶又传来声音。
“不过,你不想叫也没什么,这不重要。”
薛千心中微乱,一时半晌没吱声。
到了门前,周澈放下她,却怕她走动不便,便一手虚扶着。
“不用……我能走。”薛千推了推他的手,上前去。
周澈在后面一脸茫然。
……
季老先生已是八十高龄,老妇也已古稀之年,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他们对面,却是精神矍铄,面容温和,头脑也十分清醒。
于青山绿水中,无尘世杂乱,人想长寿,又有何难?
二人简述了此行目的,老妇上了茶。茶香袅袅中,季老先生沉思良久,方道:“老朽有心无力,即便是想去,又如何去呢?”
岐山距汴京一千多里,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过去,也实在残忍。
他们两个尚且可以骑马,老人须得坐车,且休说马车速度赶不上,便是能赶上,这路上万一有个差池,他两个也是悔之莫及……
“此次前来,晚辈也想到了这个。”周澈说道,“知道先生出行不便,便只想求先生一幅墨宝。晚辈将此带回京,等来日大赦天下之时,将此墨宝呈于朝堂之上。想必,会有泰山压卵之势。”
季老先生笑了笑,看着他:“你是周家人?”
他已离京数十年,当初在皇城,那是天子也要敬佩三分的人物,不过他又和之前那位耄耋老人有所不同。
他是建成帝的恩师。
周澈闻言,并未作答。
“朝政之中,风云变幻,几不可察。”季老道,“师徒一场又如何,君臣一场又如何?我便是修书一封,拙作一幅,你拿去,怕是也救不了那母子二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