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县衙门前,章旻青摸出放在袖笼里的书信,上前与懒洋洋的站在门口的两名壮班作了个揖。在递信的时候,顺手把两小串铜钱笼在袖子里一起递了过去。
铜钱不多,每串大约十来个,也就是大约一百多文一串。
“行,你等着吧。”
其中一名壮班接过信和两小串铜钱,掂了掂铜钱的分量,嘴角露出了笑容。一百多文钱,对他们来说已经不算少了。
章旻青递过去的书信,是昨天晚上做出决定后,连夜去请龙山所千户黄文东写的。内容无非就是介绍了章旻青待袭副千户的身份,以及已经报名了文科童试,还想同时报名武科童试的愿望。
这封信的目的,不过是给县令刘元白一个见章旻青的由头而已。眼下,章旻青虽然有个待袭副千户的名义,其实还是个白身。没考过童试之前,他连个童生都算不上。
虽说这个年代的县令,不象后世的市长那么难见,可你一个白身,县太爷说不见也就不见了。现在,有了黄千户的信,刘元白要是再不见章旻青,就有点不给面子了。
官场上再怎么重文轻武,文官们再怎么看不起武官,可起码的脸面还是要维护的。不管怎么说,正五品的千户,在品级上比他这个正七品的县官高多了。
很快,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和刚才前去送信的壮班一起出现在门口。从来人的穿着神态来看,章旻青判断来人是个师爷。
因为这人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衙门吏员常穿的公服,而是身着一袭玉色的襕衫,头上戴着一顶绣着如意云纹的逍遥巾,也就是俗称的飘飘巾。
来人来到章旻青面前,先是上下打量着章旻青,等章旻青率先行过礼后,才抱拳回了个礼。这才开口问道:“这位就是章公子了么?我家老爷有请,请跟我来吧。”
话语间虽不失礼数,可神态间的傲慢却表露无遗。
章旻青心里苦笑了一下,看来在这大明朝,军户的地位确实是低啊!眼前这个师爷,了不得就是个举人,更多可能也不过是个秀才,甚至都不排除是个监生的可能。
可即便这样,人家眼里,自己这个待袭的从五品武官的身份都压不住人,轻视之心,一览无余。就年他自己的身份都不愿意交代一下,似乎说出来会辱没了他一样。
留下七斤等在门口,章旻青跟着这个师爷往里走。
走进大门,里面是个大大的天井,顿觉豁然开朗。天井两旁,是两溜厢房,从厢房各扇大门上的牌匾,可以看出应该就是县衙里的六科了。
让章旻青感到惊讶的是,天井正中立着的“戒石坊”上刻的字,竟然不是他前世游览各地的县衙古建筑里常见的那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而是“公生明”三个大字。
等跟着师爷穿过挂着“亲民堂”的县衙正堂,来到二堂左手的花厅,却见厅里正有两个人在下棋。
由于眼下章旻青还是白身,来到花厅之中,章旻青只能朝坐在右手位置上的人跪下行礼。待到礼毕站起身来,却发现正在对弈的两个人,只有左边的客人对他颔首致意了一下。
而右手坐着的知县老爷刘元白,竟对他恍如未见,没有任何的表示。尽管花厅中放着两溜椅子,但主人没有表示,章旻青也就只能尴尬的站在那里了。
好在眼下刘元白他们正在下棋,章旻青就默声站在那里看棋,顺便观察一下正在对弈的两人。
正在与刘元白对弈的人,章旻青一时看不清他的身份。三四十岁的年纪,留着须,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头上只是随意的扎了个网巾,却没带帽子。下棋时,神态气质都像个书生,可这装束却怎么看也不像。
棋盘上,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从左上角开始,一直相互纠缠着,波及到了整个盘面。来到这世,章旻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代的人下围棋,充满新鲜感的他,看得差点把他来这的目的都忘了。
其实,说起来,眼下这两人的棋力,在章旻青眼中,最多也就前世的业余二、三段的水平,这还是两人贴身厮杀的水平。若是论起布局,棋力怕是连业余一级都到不了。
两人中,显然刘元白的棋力要稍差一点,每下一手,都要思考好一会。倒是那位客人,有点好整以暇,逐渐对站在堂上的章旻青产生了兴趣。
章旻青的被冷落,倒不是刘元白有意的,只能说章旻青有点运气不好。就在章旻青走进来之前,与他对弈的求如先生下出了一着强手,也就是现代人通常说的“手筋”,这让刘元白的全副心神都投入了如何破解之上去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那是刘元白心里埋着的秘密。
求如先生会对章旻青产生兴趣,就是在看到被冷落了的章旻青,面对这样的局面,没有象别的年轻人那样或是生气,或是不耐烦。而是沉静的站在那里,表现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沉稳。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刘元白终于投子认输,这才转过身来,抬眼大量堂上站着的少年。
看到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满脸病态的章旻青,竟然想要同时考文科的童生试和武科的童生试,刘元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才十四岁就身高接近六尺的这个少年,心里沉吟着。
尽管之前他没见过章旻青,可他在审阅报名童试的相关人员的报名簿册的时候,得知章旻青是沈泰吉的学生时,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在这次县试中不取章旻青了。
让刘元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章旻青是浙党首领沈一贯儿子的学生。尽管现在的沈一贯早已经不再是首辅,已经告老回家了。
可现在刘元白因为他的东林弟子的身份,让他的仕途前程变得渺茫的时候,心里窝着的那股火气,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出气的机会。
而且,这事说起来就算被人知道,也无法指责他什么,毕竟正邪不两立不是?他怎么能取中一个贴着浙党标签的童生呢?
章旻青家是军户,这个他已经知道了。本朝从军户里考上进士的人并不算少。刚才,他看了黄千户的信,这才知道章旻青不仅是军户,还有个不算低的世袭的武职,看上去,考个武举倒也不是没可能。
出于要给黄千户面子,同时,他也想亲眼看看这个不但报了文科,眼下又要报武科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才让刘师爷去请人。
只是没想到,刘师爷请人还没回来,正在和他对弈的求如先生就连出强手,让他应付不暇。至于他让刘师爷去请章旻青进来的事,一时间也丢在了脑后。
看着眼前的人,再想到他之前的决定,一瞬间刘元白心里无比的纠结。
中国历史上,相传除开唐朝穆宗长庆年间出过一个叫郑冠的文武双状元,在南宋咸淳年间也出过一位文武双科榜眼周仁勇之外,在科举上文武双全的人少之又少。
大明一朝立国以来,迄今为止二百多年了,举子进士多如过江之鲫,还真没有听说有获得文武双科进士以上的人物。要是眼前这个少年能高中双进士的话,那怕中个文武双举人,这也算是史书留名的佳话了。
在这一刻,一种青史扬名与有荣焉的欲望,也就是名利二字中的名的诱惑,逐渐压倒了刘元白在得知章旻青是沈泰鸿学生时,有心拙落章旻青的那个念头。
按规矩,只要章旻青县试是在他的手上取中,以后那怕做官做到首辅,见到自己也得尊称自己一声老师。
刘元白心里矛盾,这一刻竟然有点患得患失的感觉,不由得出声问道:“汝年未弱冠,可知做学问切忌好高骛远?以你文才,中个生员当是不难,可这武科,你可有把握?”
刘元白说出这话,实际上是方寸已乱。他又没见过章旻青写的文章,又从何去评判章旻青的文才能中生员?这是他心里想着青史留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了选择。
章旻青做梦也没想到,面前这个看着一身正气,面目和蔼的县尊大人,之前就早已经打定主意要不取中他了。而他心血来潮前来询问报名武科的举动,又无意间让这位县尊大人改了主意。
“县尊大人容禀,学生自幼习武,开蒙以后,也熟读孙吴,考武生也颇有几分把握。”
章旻青向刘元白行了个礼,恭敬的回答道。
“能开几力的弓?骑术如何?惯用何种兵器?力气如何?”
刘元白一口气的追问道。
“回县尊大人,学生能开十二力的弓,骑射也颇娴熟,兵器习惯用刀,力石能举三号。”
章旻青的回答比较保守,他没有说出他的最终实力。在慈溪县,能参加武科考试的,基本上就是他们观海卫下属两个卫所以及观海卫里的军户子弟了。这些人都在什么水平档次上,章旻青心里非常清楚。
象贺海生、贺海养兄弟以及李骞复他们这几个人,在武艺上绝对是军户子弟中的佼佼者。
而章旻青这些年虽然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读书上,但正如贺叔说的那样,天生将种,现在这具身体里,遗传基因使他的身材体格,一点也不像个小白脸的文弱书生,反倒是分外的魁梧雄壮。眼下虽然因为大病初愈,显得不够精神,可身体骨架却早已经定型。
开十二力的弓,举三号力石?刘元白又觉得眼皮跳了跳。
依照明朝考武举的规矩,武进士至少要能开十二力的强弓,舞动一百二十斤的大关刀,双手要能抱起三百五十多斤重的石锁。就算次一等的武进士,也要能开十力的强弓,舞动一百斤的大关刀,抱起二百九十斤左右的石锁。在力气方面,只要这三项里,有两项不合格,这武进士就想也不用想了。
这在后世,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现代,就是那些举重的大力士,抓举记录才多少?77公斤级的抓举记录也不过173公斤,这还是举有横杠的杠铃。武举考试的石锁,只是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头,在石头两边凿出两条可以抓手的石槽而已,比举重可难多了。可以这样说,就算举重105公斤以上级,抓举213公斤的世界记录保持着侯赛因·拉扎扎德来,也未必能抓举起这块三百五十多斤重的石头。
现在,章旻青的回答,那就是在开强弓和举力石这两项上,已经达到了武进士的标准。至于考策论,能报名文科科举的人,武科那几篇策论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唯一还不清楚的是,箭术的准头如何,特别是在马上的箭术准头了。
换句话说,章旻青真要有这个能力,在文科上能不能过关斩将一路考中进士不好说,但一路考上去考个武进士应该不算太难的事。
“这位小哥,刚才看你一直在看棋,想必也是同好,能不能手谈一局?”
一直坐在边上没说话的求如先生突然插话道。
“呃……,这位是姚江书院的山长,求如先生沈国模。这位是观海卫龙山所的章旻青章公子。”
正想着差不多该结束与章旻青的谈话,把人打发走了,好继续与求如先生再弈一局的刘元白,听到沈国模插话,顿时噎了一下,这时他才想起他这个主人刚才竟然忘了给两位客人相互介绍。
“求如先生!”
“章公子!”
章旻青和沈国模重新见了礼。
“章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沈国模刘元白的打岔而忘记初衷,继续追问道。
“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章旻青没听说过姚江书院,也没听说过沈国模这个人。这一世的章旻青,除了在栎社沈家跟随老师沈泰鸿读书之外,就是在龙山所的家里。与慈溪当地的文人墨客,很少有交集。
不过,有在刘元白眼前露一手的机会,章旻青觉得还是不能放过。文人之间相交,除开文章诗词相互应和外,就是琴棋书画的爱好交流了。
这世的章旻青,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好在前世的章旻青,倒是围棋下得不错,有个业余五、六段的水平。打定主意要先在文人圈子里博取名声的他,又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