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农历大年夜。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年的除夕,就像永世难消的咒语,荒凉而阴郁,一如当天晚上整个村庄肆意翻飞的风雪。这么多年来,这段回忆就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影片,在某种阴影的笼罩下,极致的人间喜庆与极致的尘世哀怨,始终停滞于我童年的画板上。
母亲的过度悲伤,时常让我忘记她与父亲决斗的理由。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就像习惯养成的生物钟,尤其是到了逢年过节这样重要的日子,我和姐姐都要在一次次破碎满地的恐惧中,将他们的战争作以纪念。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像是要豁出一切的样子,与父亲争吵一阵后,决然将厨房里所有的物什全部砸毁。我和姐姐被吓得瑟瑟发抖。两个无助的孩子立在屋檐下,瞬间感觉到头顶的天空就要坍塌了。
“这日子早就没法过了”——母亲边砸边喊。
水缸、铁锅、碗筷,还有我和姐姐用以写字的方桌,统统被母亲翻倒砸烂。
接着,两个大人毫无悬念地又开启了一场噼里啪啦的打斗。
那一次,我和姐姐都哭了。想着我们盼望已久的新年,看见眼前一片狼藉,我们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下一秒,究竟还会发生些什么。
姥姥早就不再管我们家的事儿了,领居们听见我家的动静,也是能躲就躲着。
他们打斗结束后,院子里,雪落无声的寂静,死亡一般,在暗夜里发出惨白的光。母亲始终没有停止抽泣,她带着满身伤痕,穿着破碎的单衣,在里间收拾着什么东西。
凭我的直觉,母亲又要离开这个家了。
大年夜的寒风里,母亲挎着满满一包衣物,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门,连我和姐姐都没再看一眼。
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母亲携着失重的生活与超重的苦痛,消失在满世界的暗黑与惨白里,我的内心都会幽幽地对她生出怨恨来。我和姐姐还那么小,在我们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她居然自私到为争抢自己的感情世界,而一次次将自己孩子忽略掉。
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我的耳畔忽远忽近地炫耀着喜庆与和谐。
每一次,与父亲打闹完,母亲要么埋头闷睡几天,要么干脆离家出走。
我和姐姐都知道,母亲没有别的去处,除了姥姥那里,就是远在十多里外的二姨家。
该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了。我和姐姐怯怯地到厨房里收拾着残局,在阴暗的门角,我们看见母亲掉落的一只棉鞋,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母亲是疯了吗?
想起她转身离开时的身影,还有她脚上趿着一只棉鞋,想着想着,我和姐姐跑到父亲的面前,哭着喊着要找回妈妈。
在父亲的阴冷里,我和姐姐最终被恐吓得不敢动弹。
良久,父亲开始在另外一口锅里给我们做饭。饥饿,让两个孤单的孩子想起食物的味道:已经做成半成品的红烧肉,箩筐里冷冰冰的碱水馒头,还有灶台后面被母亲打翻了半碗鱼汤......
那个无限隐晦的除夕夜,我们家的厨房,竟被两个大人毁灭成了皱巴巴的简笔画。
父亲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饭做好。
他对我们说:“吃饭!”
明明知道妈妈已经走了,我还是问了他:“俺妈咧?”
他说:“别管她,要死要活随她便!”
我们开始吃饭。灶火渐熄,屋子里愈发清冷。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碗筷碰撞发出的声响,足以将人吓出眼泪来。
我哭着吃完这顿“年夜饭”,就上床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听到村子里嘈杂的鞭炮声,对于新年,竟没有丝毫感觉。
——过年,是别人家的事儿,与我们家根本不相干。
深夜里,十五瓦的电灯泡,像只偷窥的眼睛,悬在我的头顶。肃穆而苍白的光束,那般真实地照射出斑驳而琉璃的人间味道。
这一生,还有谁遇见过那样的除夕?
第二天,大年初一清早。我和姐姐很早起来,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发呆。
住在我们隔壁的二妈看着我问父亲:“他娘去哪儿了?”
二妈冷静的表情,让我辨别出她早就知道我们家的事儿了。父亲连头都没抬一下,阴着脸,对她说:“你回去忙吧,我带俩孩儿去接她”。
父亲擦把脸,从柜子里取出一些酒水和糖果,示意让我们跟他走。
“吱呀”一声,父亲拉上大门,挂上钩链,带我们朝着通往二姨家的山路走去。
姐姐走在前面,父亲一手牵着我。一路上,响彻云霄的鞭炮声,耀武扬威地迎接着欢天喜地的新年。那些提着鲜艳礼物拜年的人,兴致冲冲地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脸上的明亮、昂扬,还有激情,被这个奇妙的人世欢迎着、接纳着。无比幸福的场景,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再次组合成悲欢冷暖的浮世绘。
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到达二姨家时,已临近中午。
二姨将我们迎进屋。给我和姐姐发完糖果,就张罗着做饭去了。
母亲躺在偏房的木床上,看到她的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流着眼泪。
母亲在她唯一可依的亲妹妹家里,借着亲情的温暖,去修复她备受重创的身心。我和姐姐并没有进屋给她打招呼,确认她没有疯掉后,才放心地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父亲怯懦地靠近偏房,蹲在母亲床头,隐隐的安慰她,听她咒骂,答应她的所有要求。并许诺在今后的日子里,会给她加倍的温情。
直到今天,我才终于在理解当年父亲在母亲面前所有的怯懦、暴戾,还有无奈。在感情上,父亲所犯下的“罪孽”,不过是外人的风言风语,被反复加工后,再传到母亲耳朵里,最终引发的诬陷、冤枉和满腹苦水。
母亲一生刚烈,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尤其在情感上,她对父亲霸道而自私的占有欲,从一而终地,使她不能成为好好享受爱意和温暖的女人。
母亲深深地爱着父亲。在她眼里,这个值得她一生跟从的男人,不得藏有任何秘密。从她19岁那年在晚秋的村口遇到他,这个英俊的男子,就成了母亲生活的方向,无论春暖花开,也无论狂风暴雨。
父亲在当上校长后,公务上的繁忙,加之频繁的应酬,他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在母亲眼里,父亲的变化,首先从外人口中他与下属间的花边传言开始,再就是父亲越谨慎越容易暴露的“秘密”,以至于到后来,母亲用自己无处不在的猜忌,终是把他们摇摇欲坠的感情世界,打翻得一片狼藉。
那天,在二姨家里,父亲蹲在母亲床头,将他自己的所有“秘密”,逐一抖落出来。我隔着门缝,听见父亲饱含诚意的坦白,也第一次在父母之间看到了爱情的光明。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围坐在一起。父亲给我和姐姐夹菜,也向母亲碗里盛饭加汤。我看到母亲脸上清淤的血口子,也不再为那些张牙舞爪的疤痕,而感到恐惧。
父亲肯低下头向母亲“认错”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坚冰乍化的畅快在饭食间暖暖地流动。母亲的情绪终于缓和一些,大家都送了一口气。尤其是我,窃以为我们家的境况会从此逆转。
“看在孩子的份上…..”吃完饭,我们一家人临走时,二姨又拿这句话来劝慰母亲。
这一次,我听到的居然是温暖。【大家期盼已久的小说手机客户端上线啦!客户端支持离线阅读,无广告,上百万本小说免费看!字体和亮度调节、夜间模式、阅读进度记忆等多种强大功能。下载方式请关注微信公众号gegegengxin(按住三秒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