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初秋,但帝都处北,夜里已极寒。露气凝结,渐渐在欧阳谢怀衣发上已结了一层微霜,映着月光,显出白骨一般的幽蓝惨白来。
张祥轻轻走过来,手上捧着锦袍:“陛下,披件衣裳罢。天寒了。”
欧阳谢怀看看他,背过身去:“朕身上不冷。”冷的是心,心若成霜,穿再厚的衣裳都温暖不了。
张祥看着他的背影,在梨树阴影下分外孤寂,慢慢跪了下去:“陛下,奴才侍侯您这么多年了,从没求过陛下一件事。但今日,奴才冒死,要求陛下一事。”
“你不必说了,朕知道。”欧阳谢怀神色漠然,淡淡地道:“其实,朕并不怪英芝,更不会降罪于她,你不必为她求情。”
张祥大喜之下声音都颤了:“那陛下前儿——”
欧阳谢怀沉默良久,低低一叹,却道:“朕第一次见到英芝,就是在这株梨花树下。那时候,皇姐嫁去了敬王府,母后莫名地疏远了朕,朕一生,未曾那样孤独过。”
张祥垂了头,这些,他自然记得的。那些日子里,他看着欧阳谢怀常常一个人站在公主出嫁前居住的殿外,痴痴看着阶前的碧草发呆。而原本一向疼爱欧阳谢怀的皇上生母,也疏远了这个自小就被册封为储君的皇子。那段时日,欧阳谢怀整天都无所事事,宫人内侍们最微小的过错都能叫他发怒杀人,而一旦平静下来,他就抱着膝,一个人缩在宫殿最阴暗的角落,不言不语坐上一天。
“朕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英芝。那时候,她就站在这梨花树下,琼林宴上那么多的人,朕一眼就望见了她,她也望见了朕,然后对朕微微一笑。”欧阳谢怀闭上眼,刘英芝最初的微笑便翩然浮现:“少女白衣,笑如轻花,那种美好,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张祥也不由回想起当年,当年的刘英芝清澈似水温暖如春,就好象春日里的杨柳枝,明丽而柔韧,充满盎然的生机。而如今——他突然忆起前几日,逍遥王与刘大人议事离去后,他陪送着出了承福殿,听见逍遥王望着那一池残荷,悠悠叹息了一句。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欧阳谢怀微微叹息:“英芝的好,就如清茶,回味无穷。她太好了,以致无论朕怎么抱紧她,都觉得,其实,根本抓不住她。她谨守着君臣分际,但是并不畏惧朕。在她心里,有天下有苍生有她自己的行事准则,”他抬首望月,月色映在他眼底一片寂寥:“而朕在外头,进不去。”
“陛下——”
欧阳谢怀看着那月色清辉,微微笑了:“张祥啊,你说英芝是不是象这轮明月一样?记得她第一次给朕讲书,就讲了这么三句: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要朕象这天地日月一样,无偏无私普惠黎民。可惜朕,做不到。”他的笑容渐渐苦涩起来:“但是她做得到。朕的心里,她比一切都重要;但在她心里,黎民百姓才是最重的。一个人的心,装了最爱重的东西,其他的一切就都轻如微尘了。”
张祥已有些不忍。帝王欧阳谢怀在朝堂上是何等的意气风扬,而在这暗夜里,又是何等寂寥。即使拥紧了所爱的人,寂寞也依旧无边无涯。
“皇姐的事,朕现在想来,其实怪不得陈江。朕也知道,这事与英芝无关。朕只是生气,那么大的罪名,她就这样一肩担了过去,如果朕真气昏了头,虽不会杀她,但若是一脚踹了过去,她怎么受得住?”欧阳谢怀叹息:“朕很害怕。她总是这样,朕真怕有一天,朕会控制不住,伤了她。那时,朕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张祥无言以对。
欧阳谢怀又淡淡地道:“朕曾经千百次想过:如果当年朕不是太子,英芝会如何待朕?但是朕不敢问。”他转过身来,笑里有浓浓的自嘲:“不敢问啊——”
张祥劝道:“陛下,刘大人即将诞下皇子。普天之下,只有您能握住她的手,也只有她能与您并肩啊。”
欧阳谢怀默默点了点头,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了,”张祥趁紧了说:“陛下,您是否用点点心?都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御膳房一直备着呢。”
欧阳谢怀微微点头:“让他们传到承福殿去罢,想必英芝也没吃什么,朕这就过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他说着微微一叹:“是朕胡闹了。”
走了两步,又道:“你亲自去御膳房看着,专做了英芝喜欢的点心过来。”
张祥应是快步去了,宫人侍从们过来掌着灯,欧阳谢怀慢慢走着,出了琼林苑,转出文华殿,就见原先派去探察莫寻来历的暗使正跪在阶下。
初秋的风已有些浸骨,莫寻放下半边帐幔,静静坐在床边。琉璃灯的光清清白白地落来,纱幔重重,榻上之人昏睡在一片阴影里。素来苍白的容颜看去也带上了淡淡的灰暗。
莫寻轻轻握住刘英芝的手,果然冷如秋霜,微微摇头,闻得一声微弱呻吟,见那人长睫微颤,已慢慢睁开眼来。
莫寻忙俯下身子,轻声问道:“刘大人,你觉得怎样?心口痛不痛?”
刘英芝微微摇头,猛地想起之前的事来。大惊之下,就要抚上腹部。她的左手叫莫寻握住,右手微动之下,腕上剧痛钻心而来,额上立时一层冷汗。
莫寻握紧了她的左手,急问:“哪里痛?心口还是腹部?”
刘英芝微微喘息道:“孩子没出事罢?”
莫寻摇头:“没事,都很好,”他凑得更近:“你右腕折断了,不要乱动,很痛的。你身上呢?心口疼不疼?”
刘英芝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那就好。我心口一点也不疼,就有点闷,有点喘不过来。”
莫寻的脸色刹时变得惨淡难看,伸指在刘英芝心口附近用力戳点:“这里呢?疼不疼?不疼吗——那这里呢?这里有没有一点点疼?”
刘英芝见他脸色,再看他如此迫切,心下已有些明白,淡笑道:“大师不用戳了,英芝心口附近没有什么感觉。就象压了块石头,很沉很闷,但是不痛。”
莫寻颓然收手,看着刘英芝,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