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邑王子于四月廿八到达长安,再过几天就是五月初一,按照惯例,皇帝需在当天于宣政殿上大会群臣,原本这一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并不商议什么事宜,毕竟群臣会聚,光是一人说上一句话就能说上大半天,更别说商讨事宜了。但如今前有孟邑来使,后有苏力金当众求亲,不可谓之为小事,难保不会有人在宣政殿上提起这茬,到时人多势众,怕是会生变故,因此皇帝也不敢托大,连忙赶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常朝听政,召三品及以上的文臣武官聚于宣政殿,共商国家大事。
四月三十,诸臣齐聚宣政殿,三拜叩首见礼于帝。
“众卿家免礼平身,赐座。”皇帝也懒得废话,等众人落座后就开门见山道,“今日召诸位卿家前来此处,乃是为了孟邑来使一事,想必大家也都明白。众卿家以为,孟邑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来使,求娶我大夏公主?”
距离孟邑王子当众求亲不过两天,皇帝就急诏群臣,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联姻一事,因此听此一问,众人也不惊讶,只是面面相觑互使眼色,一时间谁都没有贸然开口,还是中书令顾敏睿起身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多年以来孟邑一直深受北越之扰,前几年尚好,自从北越败走燕北关之后,就对内加紧练兵,对外加强了边境控制,孟邑于北越地有接壤,这半年来受的骚扰怕是会比前几年多上不少,此番来使,恐与北越近日的动静有关。”
“臣也以为如此。”御史中台岑勤跟着起身,“陛下,孟邑地处西关要道,乃个中枢纽,不仅各国制品往来需要经过此地,便是他日与北越交战,此处也是战略要地,若得孟邑相助,更是助力大增。臣以为,需结两国邦交之好。”
皇帝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爱卿此番意思,是让朕同意孟邑王子的求亲了?”
“正是。”御史中台道,“大夏与孟邑联姻,不仅能使两国永结邦交之好,且苏力金王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与三公主联姻,当是门当户对,可成佳话。”
“佳话……”皇帝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一人打断,席位上又站起一人来,正是素日里他最嫌烦扰的詹事主簿胡威武。
“陛下,臣以为不妥。”胡威武长揖一礼,对皇帝道,“孟邑王共有九子,这苏力金不过是其与后妃所生的一子,非嫡非长,不说其他,光是这门当户对一项,就与三公主身份不配。”
御史中台道:“胡大人此言差矣,国家大事非后宅儿戏,那苏力金王子确然非孟邑王后所出,但此番结亲只是为了结两国邦交之好,嫡长身份有则锦上添花,无则不功不过,且孟邑立储只立贤不立长,苏力金王子智慧过人,此番又只身带领使臣前来朝我大夏,可见其能力不凡,储位未必会花落别家。且北越狼子野心,虽已败退,却依旧对我大夏虎视眈眈,燕北关以北情势仍旧危急,我们若能与孟邑联手,便是他日北越卷土重来也不怕了。”
胡威武道:“下官不过一介詹事主簿,于军情一事不甚明了,不敢随意置喙。昭武将军驻守青州十年,又带兵与北越交战多次,更是于半年前大败北越,夺回了我夏三土,想必最是明白不过了。”他说着就看向坐在对面武将席上的谢初,道,“不知昭武将军有何见解?”
谢初从御史中台开始发话时就一直冷眼看着对面,被胡威武这么一问,便微微敛了眸,面无表情道:“孟邑处西,北越以北,二者虽有漠庭相连,是一条军事要道,但燕北关已经收复,如今我大夏士兵已不再需要经过漠庭行兵,更不需要他国相助。”
一旁的兵部尚书徐暨也道:“臣以为极是。漠庭险峻,又与黄沙接壤,领兵将士一不小心就会走失方向,以前燕北关尚未收复,无奈之下才选择从此处行军以出其不意偷袭北越大军。现如今北越对漠庭已有防范,想必不会再被我们轻易偷袭,其战略意义已经失了五成,又有燕北关归我大夏,更是如同鸡肋。”
御史中台素来就看谢初不顺眼,当初参谢初“孤僻乖张,不与人言”的折子也是他第一个递上去的,听见这番言论,当即冷哼一声,道:“燕北关收复不过半年,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漠庭却是我们大夏素来——”
“岑大人,”谢初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道,“是你在边关待了十年,还是我在边关待了十年?对于边关情形,我要比你了解得多。”
“本官虽不曾去往边关,但书中有云——”
“你是想在我们大家面前讲个纸上谈兵的笑话吗?”
“你——”
“都住口。”皇帝皱眉打断了两人的针锋相对,“朕让你们来是共商大事的,不是让你们吵架的,如此争吵不休,再给你们一年的时间也达不成一致!”
“臣惶恐。”御史中台有些愤愤不平,但既然皇帝都发话了,他再不甘愿也只能弯腰行礼,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谢初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皇帝把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烦躁,他当然是偏向谢初这边的,可那岑勤偏偏又说的句句在理,合胡威武与谢初二人之力才反驳了个七七八八,真是难办。早知道就不让谢何臻去幽州修水利了,这时候也能多个位高权重的人来反对此事,好在身为文臣之首的中书令顾敏睿态度暧昧,要不然还真是一边倒了。
想到顾敏睿,皇帝心里就有了几分计较,中书令一职乃文臣之首,一旦摆明态度,便是代表了大部分文臣的意思,往日他就是看中了顾敏睿轻易不蹚浑水的沉稳才选了他来担任此职,但现在,他需要顾敏睿摆明态度,反对联姻一事。
这么想着,他就看向顾审言,道:“顾大学士以为呢?”做父亲的既然态度暧昧,那就只能让儿子先表明立场了。
中书令眉头微动,但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离他有几座之遥的长子。
顾审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道:“陛下,请容臣斗胆一问,如若三公主出嫁,陛下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高祖曾言,凡大夏公主,皆不和亲。”
左都御史孙斐道:“这并非和亲,乃是为结两国邦交之好的联姻之举。”
谢初和兵部尚书徐暨同时看了他一眼。
顾审言微微一笑:“《礼书》有云,来使和亲,结邦交之好。据闻左都御史任集贤殿院一职时曾主持修缮过此书,应当要比下官更加熟悉这句话才是。”
孙斐道:“两国和亲,必然有一国势微力弱,如今我大夏兵强马壮,兴盛繁茂,和亲二字,就是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反倒会以为孟邑依附我朝,壮我朝声威。”
中书令顾敏睿开口了:“孙大人此言极是。”他站起身,对皇帝行礼道,“陛下,近年来我大夏国力大增,声名远扬,又大败北越大军,周边小国无不敬仰赞叹,孟邑也为其一。臣以为,大夏可与孟邑联姻,但并非是我大夏公主下嫁孟邑,而是孟邑公主嫁于我大夏皇子,以结两国邦交之好。”
“爱卿此言有理。”皇帝神色一缓,终于微笑起来,看向身边的沈跃,“太子意下如何?”
“回父皇,儿臣也以为如是。”沈跃道,“孟邑不过小国耳,且不需我们纡尊降贵,将嫡长公主下嫁给一个非嫡非长的普通王子,若要结两国邦交之好,在往来物通的同时聘一孟邑公主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我们再赔上一个公主。”
御史中台道:“若是由我们提出求娶孟邑公主,那自然是好的,可苏力金王子已经求亲在前,我们现在再求娶孟邑公主,岂不是落人口实,让孟邑觉得我们大夏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的王子不配求娶大夏公主?陛下,这不是在结亲,而是在结仇啊。”
谢初道:“本来就不配。”
沈跃笑了一下,但很快就隐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起身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此次孟邑来使是为结两国邦交之好,那么就该是他们拿出一点诚意来,万没有他人求我们办事,反倒让我们拿出诚意的道理。”
胡威武也道:“若是以孟邑王后之位为聘,此事尚有考虑余地,但区区王妃之位,还不到我们上赶着去送公主的地步。”
“詹事大人此言极是。”顾敏睿道,“陛下,臣斗胆恳请陛下推却孟邑王子求亲一事,换我大夏求娶孟邑公主,以结两国邦交之好。”
中书令为文臣之首,素有半相之称,因此顾敏睿一表明态度,不少大臣就都站了起来,一个个地行礼作揖,附和他的这个提议。
“陛下,臣也以为极是。”
“臣附议。”
“臣等一致。”
……
如此一来,文臣大半都反对孟邑王子求亲一事,武官那边更不用说,年长者以兵部尚书为首,以军功升任的年轻人又都站在谢初一边,一开始就持着反对态度,虽然还有部分文臣言官极力赞同此事,但大局已定,皇帝象征性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辩论后就大手一挥,道:“朕心意已决,诸位卿家无需多言。大夏公主不远嫁他国,与孟邑交好,或是往来通物,或是大夏皇子孟邑公主联姻,独此求亲一事,朕不同意。”
一时间,众人又开始围绕着是否要求娶孟邑公主讨论起来,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了北越最近半年的动作上,一帮子人讨论得热烈,有意无意地都忘了今日开朝的目的,开始讨论起边防事宜来。
一时议罢人散,众人从宣政殿中陆续而出,互相道别,御史中台也不例外,他先是和左都御史孙斐告了一声别,见顾敏睿走出,就上前作揖道:“顾大人好走,顾大人父子情深,下官佩服。”
顾敏睿也道:“中台大人好走。”又寒暄了两句,就和顾审言一道离开了,留下御史中台立在殿门口,对同僚冯思成叹道:“这顾大人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有个好儿子,生生被逼得反对此事,真是……唉!”
“你少说两句。”冯思成道,“顾大人怎么想的,我们都不知道,庆之,这可还是在宫里头呢,你可收收你那脾气吧。”
岑勤却不以为意,依旧道:“殿门口又如何?当初陛下授我御史一官,我就不能对不起这个官职。”又冷笑道,“也就是那孟邑王子求娶错了人,求娶了三公主,若是换了其他公主,你看陛下还会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常朝听政,以悠悠众口之名把这事给推了。”
“你——”冯思成是对他这个好友的脾气没办法了,正要拉他离开,却见谢初自殿中慢悠悠走了出来,顿时跌足哀叹,心道这事是不能善了了,果不其然,一见到谢初的身影,岑勤就冷哼一声,故意哀声大叹:“魏有成阳祸国,看来如今我大夏也要出一个成阳公主了,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谢初停下了脚步。
“庆之!”冯思成一下拉紧了岑勤的衣袖,“慎言!”
偏那岑勤还越说越激动起来:“何为慎言?若是一声不响一言不发就为慎言,岑某宁愿去当个种田郎,不知其事,不为其扰!”
“岑大人看来对此事颇为积极。”谢初道,“不知岑大人可有儿女?不若由令嫒顶上,联姻孟邑以结两国邦交之好,想来陛下一定会欣然同意的,不仅会加封令嫒为宗室公主,便是岑家也会大肆犒赏,如此一来,这事不就解决了?”
岑勤冷笑:“岑某可没有那个福分,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让将军也为其折腰。”
“庆之,你何必如此?”冯思成劝道,“昭武将军和三公主已有婚约,虽然陛下还未下旨赐婚,但已经差不多是钦定之事,孟邑王子求娶三公主,昭武将军自然不会赞同,你这又是何必呢?”
“圣旨一日未下,三公主就一日尚无婚配,何来已有婚约之说?就算孟邑王妃之位配不上三公主的身份,但若以王后之位为聘,孟邑也不见得会不答应,陛下这是太宠着三公主了!迟早有一天会——”
谢初猛地沉了脸,打断了岑勤的话:“中台大人胆识过人,何不把此话到陛下跟前说去?也好得一个直谏忠臣的名声!”
此时殿外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没走的人见他们两人吵起来也都赶紧远离了,生怕殃及池鱼,因此四下除了宫人内侍之外再无他人,岑勤看在眼里,当即更加响亮地哼了一声:“女子误国,我为何不能说?便是陛下,我也直言不讳!”
他本意是想让那些还没走远的官员听个清楚,让他们为自己之前跟风站队的行为所羞愧,却不想皇帝沈瑛和太子沈跃却在此时从宣政殿内走了出来,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完完全全。
皇帝几乎是立刻就黑了脸:“是吗?朕倒是不知道,岑大人对朕的女儿还有这般评价!岑勤,你这御史中台的职位当的好啊!”
揽月湖,湖心亭。
“父皇发落了御史中台?”沈令月一怔。
“是啊,当场就罢了他的官。”谢初道,“现在正跪在宣政殿门口喊冤叫屈呢,被陛下命人堵了嘴拖下去了,发回了岑家。”
沈令月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谢初为什么要跟她说起此事,毕竟前朝后宫互不相干,就算相干,也和她这个公主无甚关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顿时蹙眉道:“和孟邑王子求亲一事有关?御史中台……他是任御史一职的?莫非是赞同联姻一事,想要让我嫁给孟邑王子,所以才会触怒了父皇,被罢了官?”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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