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无间”的石门前,立着两尊三人多高面目狰狞的恶鬼石像。左边上一尊,右手持铁锁,左手紧握颗心脏。右边上一尊,双臂半舞,双手各拿柄三角铁叉,仿若下一刻,手中铁叉就要叉下来。
黑漆漆的石门,似金似铁,又非金非铁。与两尊活灵活现的恶鬼相较,石门本身非常简单,只不过是非常之大。只是如此巨大的石门,静静伫立,便让人无比压抑。
望着眼前的巨大石门,以及石门之后,灰灰蒙蒙,虚虚幻幻看不真切的空间,安生心生无限恐惧。
这是对自然鬼斧神工的恐惧,也是对未知的恐惧。
石门之后究竟是什么,安生并不知道。也许是呲牙咧嘴的凶兽,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也许只是气息香甜的草原。
身处诡异空间的安生,只觉自己是一无所知的初生婴孩,对于这里的一切,皆是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他本就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乞索儿。在花药惨死之后,这种敏感和不安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修行界有三种大恐怖,所谓生死间有大恐怖,天地间有大恐怖,虚实间有大恐怖。
此刻安生尚不知道,他所面对的正是虚实间的大恐怖。
他本是天弃人厌一乞儿,阴差阳错磕磕绊绊入了修行的门槛,一无师长指点,二不曾闻秘法妙音。
可以说,对于修行,此时的他也的确是一无所知。所以,面对这种大恐怖。安生只能本能的握住腰间那柄砍柴刀。
柴刀的木质刀柄,分布着无数裂痕。掌间的触感很是粗糙。安生的心却慢慢定了下来。这把不起眼的柴刀,承载着安生所有的勇气。
这把柴刀砍过柴,打过狼,杀过人,但更重要的是,这把柴刀是爷爷留给安生唯一的遗物。那位拯救自己,并养育自己长大的老乞丐,或许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且脏且臭的老乞丐。但在安生心中,老乞丐是这世间真正的智者,真正的勇者。
这并不是种盲目的崇拜,老乞丐对于安生的谆谆教导,在安生并不长却格外坎坷的命途中,每每被证明其无比正确。所以,安生曾对花药说过,凡是爷爷说的,都是对的。
“你既然吓不倒我,必然被我所吓倒。”安生低声说道。这句话正是老乞丐曾经告诉安生的话。
安生抬起他并不大却骄傲倔强的头颅,仰望着石门,斩钉截铁的又重复道:“你既然吓不倒我,必然被我所吓倒。”然后他抬腿迈过石门,走进那片灰灰蒙蒙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诡异的异度空间。有一个刚入修行半日的年轻人,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战胜了修行三大恐怖的虚实间的大恐怖。
这代表着一种心态,大无畏的修行心态,一种一等一的修行性格。
古往今来,在修行界这条奔驰的宽广大河中,曾涌现过许许多多天赋卓绝的修行人,但并不是天姿绰约就能成为大修行人之人。
天赋是上天给予的,性情才是后天养成的。多少天赋其华的修行人,在攀登修行的高峰时,或者满足现状伫立不前,或者心生畏惧举步维艰。所以,过江之鲫中,真正脱颖而出者,寥寥无几。
修行界中,一等一的修行性格比一等一的修行天赋更加难得。
这时候的安生,虽然还没有成为大修行之人,甚至大修行之人与他还隔着万里之遥,但是他已经拥有了大修行之人所必须的修行性格。
而培养他这种性格的人,正是那位世人眼中,低贱不堪的老乞丐。
就在安生克服恐怖,走进无间炼狱的同时。三法寺的那扇黑色木门,瓦解成无数细微粉末,飘散于天地之间。
而站在门前的老和尚,看着眼前的异变,展颜一笑,轻声赞道:“戒闻精进,三昧智慧。我行精进,忍终不悔。勇猛精进,智者无倦。”然后,化作一股清风,消失在三法寺。
佛经中有对于地狱的描述。《地藏菩萨本愿经》所载:“大铁围山之内,其大地狱,有一十八所……诸狱相连,名号各别。独有一狱,名曰无间……万生千死,业感如是。动经亿劫,求出无期。”
阿者言无,鼻者名间。所谓无间,亦作阿鼻。
当安生踏入阿鼻地狱的第一步。弥漫在半空中,愁云惨淡的浓雾悄然散去,扑面而来的是焦灼的气息。
地狱之中是无边的火海。无数或明或暗的火焰,充塞了整个世界。而这些无处不在的火舌中包裹的是一具一具哀嚎恐怖的死魂。
这些被地狱火无时无刻焦烤着的死魂,面容痛苦的绞作一团,焦炭一样的十指不停的拨动,像是要抓到什么。可地狱之中,有的只是地狱火。
这片火海地狱中,一条由暗红岩浆流动而形成的路弯弯扭扭,一直延伸到安生的脚下。尽管空气已经灼热干燥,岩浆之上仍是蒸腾着白色的热气。
安生看着这条岩浆铺就,不知道通道何处的红灼的道路,想起在竹林前,老和尚指着林间小路,对自己说道:“这是条捷径。”
说好的捷径呢?和尚有种你出来,看小爷不打死你。安生苦笑三声,终于走了上去。
安生那双破烂的草鞋,在踏上岩浆路的第一时间,就化作一缕青烟。脚下与粘稠而炙热的岩浆直接接触。不知为什么,这些温度足可以融化钢铁的岩浆,却没有融化安生的双脚,甚至连脚下的皮肤也是安然无恙。
只有自脚底的热感神经传来,痛不欲生的灼烧感,在提醒安生,他所踩的地方,是怎样的滚烫。
行走在这样一条道路上,每时每刻都感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与这种折磨相比,安生在常宅地牢下受到的严刑拷打,就像是过家家般幼稚。
就算是安生心智的坚毅,也差点被折磨的昏厥过去。可若真昏厥过去,或许还好受一些。偏偏神智变得越来越清醒。而神智每清醒一分,脚下传来的痛苦就更加清晰一分。
这条地狱火海间的道路,也不知究竟有多长。安生身上的衣物,随着时间流逝,尽数被火焰烧成灰烬。火焰在烧掉衣物后,也和岩浆一样,并不会伤到安生的皮肤,只是火焰的热力,把安生烤的全身通红。
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安生沉默的行走着。
地狱中,同样被烈火焚烧着的死魂,开始察觉到安生这个生人的存在。离着安生最近的死魂,呼啸着向着安生走了过来。然后越来越多的死魂围了过来。
这些被火焰烧成焦炭一样的死魂,依稀可见死前的面目。安生甚至看到几个他认识的面孔。左边一个小孩模样,曾在村外拿石块砸过自己;更远处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婆,在一个大雪天拿着笤帚驱赶过他。还有更多的死魂,安生并不认识。
这些面容各异的死魂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挥舞着双手,想要撕扯安生。只是这些死魂,似是极为畏惧,安生脚下这条炽热的岩浆道路。没有一个,敢于越过这道岩浆的线。
就算这样,安生依然并不好受。死魂发出的喊叫尖锐刺耳,无数道声音叠在一起,变成更大的噪音。这些噪音直接刺破了两道细细的鲜血,自安生左右耳道流了出来。鲜血落在岩浆之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直接蒸成白气。
而这些呼啸着的死魂,像是受到鼓舞,更加用力的叫喊着。
对于身边的一切,安生置若罔闻。他只是迈着自己的脚步,不断的向前,向前。
身上的毛发,因为缺水变得焦黄,最后一根根掉落下来。安生继续前行。
不知什么时候,安生的脂肪开始沸腾。这是比火焰烧在皮肤上更加难以忍受的疼痛。这些沸腾的脂肪变成滚动的沸油直接浇在了安生的血肉与白骨之上。安生继续前行。
当血管中的血液同样被蒸腾的沸腾时,安生终于停下了脚步。并不是因为走到路的尽头,只是因为,安生已经压榨出了最后的力气。
精疲力竭的安生,甚至已经疲惫的不能站立。他半跪在岩浆道上,双目向前远眺。这条道路依然远的看不到尽处。
火海地狱依然炙烤着安生,安生却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这种被烧焦的痛苦。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片火海之中。但是,还有这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
干哑的喉间发出不甘心的喊声,安生的双手狠狠拍打在岩浆上。
安生是血月之子,他的右手掌心,有代表着他诅咒身世的血月胎记。右手上的布条,早已经随着身上的衣物一同化作飞灰。
血月胎记直接压在岩浆上,在岩浆之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血月印记。
印记的最中心,缓缓冒出一株虚幻的植物,正是花药坟前长出那一株。
而这个时候的植物,又变得有一些不同。最顶端,那蓬硕大的小包,开始慢慢的打开,绽放出一朵洁白的小花。
一朵开在地狱的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