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小沙尼同安生说着大报恩寺的光辉往事。从神武年间说到启元年间,从佛寺正殿的金身佛像说到放生池里的锦鲤。这寺里大大小小所有的八卦见闻,好像都装在一个比灯泡大不了多少的小脑壳里。
待到了大报恩寺第一道山门,小沙尼已经开始讲起了天王殿屋顶的瓦片。
安生摸了摸小沙尼锃亮的光头,提醒他已经走到了路尽头。
小沙尼很不适应这个动作,伸手拍掉安生的手掌。这才沿着条小径消失在树荫之间。
寻到个知客僧,安生从怀中取出老和尚留给他的推荐信,嘱咐知客僧转交给一个叫澄海的和尚。
那相貌英俊的知客僧诧异的看了安生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进寺里。
这个时候,安生才开始认真打量起这间帝国最有名气的古刹。
说是大报恩寺,其实与寻常乡野间的寺庙也没甚差别。红黄的院墙上爬满深绿色的爬山虎,长着青苔的硬石地面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出坑坑洼洼的样子。
佛殿有些陈旧了,佛殿中的佛像也是旧的,就连佛殿上梁木间结满的蛛网看上去也是旧的。
这座大越帝国的佛寺显得如此普通,除了山门上那块匾额上气象万千的题写着“大报恩寺”四个金漆大字。
唯一与乡野小庙不同的是,大报恩寺的香客非常多,正殿外的青铜大香炉中插满长短不一的贡香,滚滚而上的白色烟雾把整座佛寺角角落落熏得皆是檀香味。
那个送信的知客僧不知为何,迟迟不归。闲来无事的安生便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座佛寺,更准确的说是这座佛寺中虔心礼佛的信男信女。
大报恩寺**奉着许许多多的佛,这些佛或坐或卧,或慈悲含笑或怒目而视,法相万千。佛龛之前是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或跪或拜,或泰然从容或郁郁难安,神态各异。
安生混迹在这些老老少少之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些无论老少的信男信女,来到此处皆是有所求,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来求佛的。而安生却不求佛。
安生修佛却不信佛,因不信佛故不求佛。
所以面对着佛龛中的泥塑彩漆的佛像,安生只是安静的站在角落,突起的眉骨上两条直眉像被秋风秋雨吹打的凄苦的秋叶般拧巴巴的蹙成一团。
这时候的安生觉得有些吵闹,这吵闹并不是云山上到处飘荡着的若隐若现的诵经声,这吵闹是自佛寺中来来往往的信徒的心声。
大腹便便的孕妇祈祷着此胎得男;身着青衫的书生祈祷着科举及第;农夫祈祷着来年的收成;富商祈祷着财运滚滚;官员祈祷着官路亨通;老者祈祷着家人安康;少年祈祷着姻缘美满。
百样人祈祷百样事。
这些不一而同的祈祷声不分远近,争先恐后的尽数钻进了安生耳朵里,敲打着安生可怜的脑壳,把脑壳中的脑髓绞成滩浆糊。
安生伸出右手,以拇指中指揉搓太阳穴,面色显得极为痛苦。
自三虎岭中莫名其妙得来的他心通,安生一直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安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多了样了不起的手段,至于这手段是什么,怎么来的,又该如何去使用,却没有丝毫头绪。
直到此刻,第一次踏进大报恩寺中,佛门他心通的神通与古寺香火间的佛性相合,使得他心通得到无数放大乃至爆发,使得安生竟是听到一座寺院内所有人的心声。
未经梳理的信息冲击着安生的神经,在安生的识海中引发一场爆炸。痛苦难当的安生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想要借助肉体的痛苦转移精神的折磨,却是徒劳无功。
因为识海震荡的刺激早已使得肉体感官变得麻木。
处于崩溃边缘的安生听到一段佛经:
“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因生嗔恨……因离一切相,因生无所往心……若心有所住,则为非住;一切诸相,则为非相;一切众生,既非众生……此法无虚无实,如人入暗,则无所见。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
这段佛经颂的是《金刚经》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讲的正是不染色声香味触法,不生妄想心,追求无上正等正觉心。
安生听闻此经,心生触动,跏趺而坐,手结禅定印,观五蕴自性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心无所著,亦无挂碍,远离一切颠倒妄想。
那些吵闹得安生欲生欲死的心声被空明心境一一滤去,再不得挂碍,这也意味着安生第一次可以主动控住他心通的神通。
然后安生睁开了双眼,入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生得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中年和尚。《金刚经》的经文正是这和尚所诵。
这和尚披了件木棉袈裟,手持串檀木佛珠,神色异样的看着安生手结的禅定印。
安生的禅定印与寻常和尚打坐所结的禅定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那手印间隐有元气波动,正是安生得承大手印正宗的标识,而非徒有其表的手势。
仅仅凭着这个禅定印,中年和尚便能断定,眼前的少年确实是师尊亲传弟子,也便是他的师弟。
而他便是行空和尚之大弟子,大报恩寺之住持,澄海和尚。
穿过条青石巷道,再越过扇朱漆小门,便是大报恩寺幽静的后院。安生随着中年和尚走进间靠南的禅房。
澄海和尚取出套茶几开始分茶,安生背负着双手打量着禅房。
这间禅房不大,布置有些简陋。入门的正堂摆了张佛龛,供着尊菩萨。香案前供着时鲜水果。除此之外只有张矮床和一张小木桌。小木桌上放了本翻旧了的佛经。
澄海就坐在小木桌旁分茶。紫砂茶盏中白汽渐起,澄海和尚招呼安生坐下,然后开口问道:“小师弟,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安好?”
安生正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听到一声亲热的“小师弟”愣了愣,才发现指的便是自己,而那师父自然指的是三法寺遇到的老和尚。
老和尚孤身守着乡野一间小庙,处境自然是凄苦。然而那等世外高人的心态却也不是安生这种庸碌的红尘中人所能揣测。不过那和尚能吃能喝,想来身体却是无碍的。
于是安生笑着答道:“安好安好。师父一顿尚能吃的下大半碗米饭。就是有些想念你了。”
最后这一句纯粹是安生自个胡诌的。想念云云,当初老和尚根本没有同安生提到过澄海和尚,不过是安生为了拉近与澄海的关系,信口开河的胡言。
一番不短不长的闲话家常,这对年龄相差悬殊又是初次见面的师兄弟变得熟稔起来。
安生乞丐生涯中自三教九流学来的嘴上功夫,哪里是一个参了半辈子苦禅的学问僧能比的过得。加上安生惯会扮小,曲意逢迎。一番不留痕迹的马屁下来,澄海和尚已被安生说得飘飘然。
消磨了半天的嘴皮子,茶盏中的热茶渐要见底。安生见着时机也差不多,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师兄啊。其实师父这次让我过来,是让我看些寺中典籍的。”
典籍记载一个宗派修行密要,乃是这个宗派命脉之所在。典籍所藏储的地方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而大报恩寺作为大越帝国的国寺,地位堪称十方丛林之首。在安生知道大报恩寺的地位后,便明白自己欲阅览大报恩寺的典籍,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哪怕自己是老和尚的弟子,哪怕自己有一个做住持的师兄。
果然当安生道出自己来意之后,澄海惬意舒展的眉梢突然垂了下来,沉吟片刻,犯难的说道:“小师弟,你既是奉师命而来。按道理这些寺里的典籍你想看尽管去看。然而这其间却有桩难处。”
“什么难处?”
“你应该已经知道,二十三年前,陛下钦点大报恩寺为国寺。从那时起,大报恩寺在佛宗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再不是昔日的小佛堂。”澄海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寺庙大了,规矩便也大了。寺里也多了许多慕名前来挂单的和尚。渐渐地这间寺庙的规矩便不是我一个主持说了就能算了的。”
老于世故的安生,从这寥寥数语中便嗅出阴谋味。不过是大报恩寺出名之后,澄海和尚过于木讷被外来和尚不觉中分了权。
安生苦笑的摇了摇头,连着等佛门清修之地,也有着这般争权夺利之事,着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